說到吃茶,我以為周作人在《吃茶》這篇隨筆裏所說的意思最能見其精神:「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裏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喝茶當於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
今夏在甘肅吃過三次茶,都是甜茶,即蘭州的名產「三炮台」,苦雨齋主人也許會不以為然罷。那天下午在蘭州,慢慢踱過中山鐵橋,看了黃河滾滾濁流,眼前便是白塔山,冒着烈日拾級而上,蘭州城逐漸清晰起來。不幾步便走到一開闊平地,樹陰濃密,清風習習,有當地回族人席地而坐,吃喝談笑甚樂,再往前走上個緩坡,便是迎旭亭茶園。亭子可有可無,茶園則大可一說,茶几茶椅有近百數,古木參天,日光不透,樹下再搭涼棚以承落葉,滿地清陰,直是宋人筆下境界。
見此景再也走不動路,信步入林,點「三炮台」一杯:綠茶若干,冰糖若干,龍眼乾兩粒,紅棗三枚,枸杞數粒,菊花二朵,杏乾一粒。待二三開水後,糖漸消融,果味已出,滋味頗好。周圍多本地人緩緩私語,有老翁與孫輩牌戲者,有家庭主婦抽暇小聚者,有默然獨坐一盞相對者,如今又添得一個我,山行熱且倦時,得以小憩片刻,把幾日來積攢的已知未知的疲倦都消化於無形之中。
第二天便坐一夜火車到了敦煌。幾天的遊賞,莫高、榆林二窟的影像在腦子裏激蕩氤氳,感覺好像一隻蜜蜂跌進了滿滿一大桶蜂蜜裏,濃得幾乎化不開了,於是決定悠閑一天,哪裏也不去,就坐在客棧的院子裏棗樹下吃瓜喝茶。敦煌古稱瓜州便是瓜種得好。甜瓜西瓜都好,甘甜脆美。午後坐在住所的廊檐下補昨天未完成的遊記。沏上一杯蘭州三炮台。玻璃茶盞裏清澈的綠映襯着院子裏濃郁的綠,幾乎叫人忘記這是在戈壁深處。
最末的一次吃茶是在平涼崆峒山,金庸先生筆下每見崆峒派的奇人異士,這裏的山果然也是奇峰異嶂,沿着險峻近乎垂直的天梯往上攀爬,愈往上愈見奇幻,危脊峭崖間時綴亭台廟宇,仿佛世外仙山,筆墨萬難描摩一二。待四處瞻拜兩股戰戰回到皇城邊懸崖旁的茶攤時,已是下午兩點。來時便想回程時一定在此歇腳,喝杯蓋碗。茶攤裏正好無人,選個正好遙對三星殿的位置,點一盞甜甜的八寶茶。從前讀《水滸》,很羨慕那個心狠貪婪的王婆點得一手好茶,書上說:「那婆子便濃濃地點道茶,撒上些白松子、胡桃肉。」這樣子吃法豈不是和甘肅的三炮台,八寶茶相似得很。
坐在陰涼裏,看上山下山的人來來往往,仿佛成了一個置身事外者。啜兩口熱茶,道幾句閑話,真是塵慮都消,諸事放下。五點來鐘,仍舊步行小路下山。空山不見人,但聞足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