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痕小學雞 - 劉紹銘

傷痕小學雞 - 劉紹銘

我在台灣大學讀書時的一位老師吳魯芹,本名吳鴻藻,對,就是那位以側寫雞尾酒會風情畫知名的散文作家。話說他退休後寫過一篇類似休業感言的文告,說老子為了生計,每天早上刮鬍子,打領帶規規矩矩上班大半輩子,現在老子可以洗手不幹了。他說「我已經過了六十了,不能再這樣規矩下去了」。從此以後可以面無愧色的拒接雞尾酒會的傳票。一年半載才刮一次鬍子。一生誓不再打領帶。朋友約飯,若有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輩在內,馬上推說自己消化不良。吳老師是怕熱鬧的人。曾有好事者問他對人生大限的看法,他淡淡的說:「但求速朽。」
本欄既稱「老生常談」,結果卻用了「傷痕小學雞」這個題目,真是自討沒趣。小學雞一詞,是我在報上看到的,想與「哥哥仔」同義。我自己當然也有過一段小學雞的日子,下文快見分曉。
夏志清先生在〈人的文學〉引了胡適反問壽生一段話。(壽生是一個堅信中國固有文化優越的青年人。)胡先生說:「至於我們所獨有的寶貝,駢文、律詩、八股、小腳、太監、姨太太、五世同堂的大家庭、貞節牌坊、地獄活現的監獄、廷杖、板子夾棍的法庭,……究竟都是使我們抬不起頭來的文物制度。」
我和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本該有雙親,但他們名存實亡。我們兄弟倆自小寄養親戚家。對我們比較關心的,是我們稱呼「阿嫲」的祖母。我和弟弟在「後小學雞」時期就得自食其力,分別在大行和大來兩家的士公司當童工。這是年荒日遠的事了。記憶中,一天好像有個叫「細嫲」的女子托人傳話,叫我們兄弟到她那裏去喝湯水。
細嫲的居所,用今天的話來說,是豪宅。她一把年紀,招呼我們在廚房的小桌子吃喝。過了不久,看到幾個十來歲毛髮金黃的孩子跑進來,吵着跟細嫲要這個要那個。我和弟弟一句也聽不懂,只是被這些來人的氣勢害得渾身不舒服。
細嫲究竟是什麼人?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過了好一段日子,我們把從姑母口中來的消息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影像。原來「細嫲」是二祖母;也就是祖父的姨太太。祖父究竟是什麼一個人物?家無恒產,居然有能力討姨太太?不過從胡適所說我們舊時的「文物制度」看,這一點也不奇怪,餐粥不繼的窮措大,依然三妻四妾。
細嫲住的尖沙咀豪宅,原來是洋人僱主的居所。細嫲的身份是amah,服侍主人家的少爺小姐。細嫲無所出,即使祖父死後有什麼遺產,也輪不到她拿一分一毫。看來祖父辭世後,她無依無靠,不是自食其力替洋人打工,就是流浪街頭。當年小學雞的我,渾渾沌沌,竟然沒問她跟誰和在那兒學的"survival English"。周作人說「中國是我的本國,是我歌於斯哭於斯的地方,可是眼見得那麼不成樣子,大事且莫談,只一出去就看見女人的扎縛的小腳……。」現在只要我一想到細嫲,就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