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芙在我們心中

莎芙在我們心中

套用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對達蓋爾(Mande Daguerre)的評價,我們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莎芙(Sappho)已經成了女同性戀者的彌賽亞(Messiah)」?不管田曉菲如何為其辯解,一個與女士們關係曖昧的詩人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海子就曾經寫下過這樣的詩句:「美麗如同在花園的女詩人們/相互熱愛,坐在穀倉中/用一隻嘴唇摘取另一隻嘴唇」(《給莎芙》)。莎芙的戀愛史已不可考,激起豐富聯想的與其說是莎芙的實踐,還不如說是那些書寫在蘆紙上的殘片。從文本建構起來的莎芙,我們發現,同性戀不僅是生理學意義上的,也是詩學意義上的。存在着更高意義上的同性戀,即一種文學的自我承認、自我欣賞。傅柯(Foucault)將同性戀視作追求「極限體驗」的有效手段之一,他還認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者必須陷入到自身的漩渦之中去──它的最高形式是犧牲。
同性戀也是鏡像之愛,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John Donne)寫過一首非常奇怪的詩歌,以莎芙的口吻來表達對菲利尼斯(Philænis)的感情,但最終卻以面對鏡子中的自我褻瀆結束這種單相思:「從相像之中,誕生了奇特的自滿/我愛撫着自己,似乎就是在愛撫你」。鄧恩以令人驚嘆的詩藝揭示了莎芙之愛的真諦──不是對他人的愛,而是對自我的迷戀。
而精神分裂所造成的「雙重人格」構成了另一種同性戀的鏡像,它拋棄了物質的反光鏡,在自己的內心中樹立起一面鏡子,自己假想一個情人,並讓自己去充當這個情人的角色。海子不顧梵高曾經和馬魯赫特.貝赫曼戀愛這一基本事實,堅持將他歸入獨身主義者的先賢祠中去:「你的血液裏沒有情人和春天」(海子《阿爾的太陽》)。海子與梵高「精神上的同性戀」令人嘆惋,其實海子何嘗不是在以梵高的畫筆來刻畫自己?
我們愛別人,在多少程度上其實是在愛自己?張國榮最愛的那首歌叫《我》。弗里達(Frida)和里維拉(Rivera)的愛情更像是角鬥,與其說他們在相愛,不如說他們只需要別人來愛自己。有證據表明,弗里達願意自己永遠是個病人,從而能永遠得到里維拉對她的關心和照顧。而普魯斯特呢,他躺在床上把哮喘進行到底,以便母親可以多吻吻他的臉頰。
在顧影自憐,或者狂熱的文藝創作中,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自己。而我們在閱讀詩歌和小說中尋找着共鳴,那種切身之愛切膚之痛最能讓我們為之動容,是不是也同樣以自身的感受作為第一評判標準的呢?──如果你不是那麼迷信文學和藝術史的話。我意識到,我們判斷詩歌的標準可能因此發生微妙的扭曲,原因也許僅僅在於:莎芙在我們的心中。
《聖經》上有一句箴言:「最要緊的是彼此相愛」,可以肯定的是,這種愛不包括同性之愛,即使是廣義的;以至於一個孤獨而至病態的寫作者不得不實踐着一句古老的詩行:「時光逝又逝,我仍獨卧」(莎芙《夜》)。

作者:葉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