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禮儀,有時連一出世就浸淫其中的我們也矇查查,遑論半站中途上車的洋漢洋婦。譬如入屋叫人,該怎麼稱呼便是一門深奧學問,張愛玲晚年寫過一篇散文《表姨、細姨及其他》,圍繞一個「姨」字大談這方面的心得,「閩南話『細姨』是妾,想必福建、廣東同是稱『小』作『細』。現在台灣恐怕不大有人稱妻妹為小姨了」,我一面讀一面想起顧氏姐妹花的錯綜關係,忍不住莞爾。一輩子下筆小心翼翼,身後可恨不能安息,要是她知道英譯《半生緣》把簡簡單單的「二妹」和「二小姐」也搞到一塌糊塗,七孔生煙之餘大概會發奮寫本專書,教育教育這些毫無基本觀念的域外蠻族。
曼璐在媽媽面前二妹長二妹短,當着下人提起曼楨,當然是二小姐,因為代入了他們的身份,「以後有人來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這兒」,怎麼可能譯Second Sister?下女阿寶見到曼楨,恭恭敬敬叫一聲Second Young Miss,這才像話,可是她一轉頭向曼璐賣口乖,倒又Second Sister起來了,就算和主子狼狽為奸,階級也不能攀越的呀,大搖大擺和大小姐平起平坐,不怕被打個頭崩額裂嗎?更可笑的,隔了幾頁,她居然改口把二小姐稱為Second Young Lady,曼璐不吆喝「二少奶奶?我還沒批准哩!」不是人。最離譜的是先一晚遭姐夫強姦的曼楨手持利器警告良心喪盡的姐姐,「你去告訴祝鴻才,他再來可得小心點」,英譯漏了舉足輕重的「祝」字──咬牙切齒,不會不是連名帶姓,「鴻才鴻才」的成何體統,其實「那個姓祝的」才傳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