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已經長出花朵,無論在家裏、在雨傘廣場。這個時刻,決定真普選民主命運,只剩下相信與不相信。
過去一年半以來,聽過人說香港人只能從既定人選揀行政長官,公民有份挑選是天方夜譚。聽過人說最好把香港當成老牌外資大銀行選擇既定精英領袖。聽過人說佔中不成氣候,無以為繼。
香港人政治野心不大,但是非價值很清楚,只是要求有公平民主選舉制度保障人權、自由及法治核心價值。連城璧可以敲碎,民心不碎。一條金鐘公路如此美麗,因為,日與夜,獨處或人群之中,關鍵時刻,總有同路人在心間、在眼前。
10月8日,佔領運動踏入第11天,金鐘露宿,記者凌晨3時躺在睡袋裏看着政府總部門常開。中空建築物,像包藏一個長方形的黑夜。那高高橫跨夜空的最低一層樓,有幾個辦公室燈光通宵不滅。
「我不入地獄 誰入地獄」
這一天,農曆寒露,夏慤道至干諾道中一條低高起伏的公路,呼呼秋風,吹不走深宵大城巿裏變成一點一堆留守着的抗爭者。戴上眼罩,公路上燈光被遮掩了,一時間,抗爭運動裏出現過的人物,消失在金鐘黑色夢裏。
當人以為看不見的時候,心聽得靈,一陣像是燒燶的味道,隨5時多的晨風吹來,惺忪裏,門常開還是壓在頭頂,這個時候,它像朋友,並不討厭。旁邊兩個年輕男子,初相識,席地說起催淚彈經歷。幽幽絮語,香港歷史最新一頁,在晨初又再提起。
從門常開前面公路的睡袋暖窩起來,才看見後面石欄上貼着「現在撤,甘心嗎?」走在空蕩疏落的公路,一個一個席地熟睡的人,兩個女生在一個熟睡的同伴前面挨着石欄坐着。黎明輕語,記者問她們感覺這個地方怎樣?「我覺得,這裏美麗,因為有示威者,有banner。」她是城巿大學專上學院姓黃的19歲女生,修讀心理學。一場催淚彈攻防戰,今天的少年人說話決斷多了,不再有多餘尾音。「我覺得因為有人才美,你不感覺大家好勇敢嗎?」那個本來熟睡着的長髮女生躺着插嘴,聲音嬌柔,充滿晨曦甜蜜的理想。若果跟她們再提有人說學生是被煽動出來的,黃同學會很決斷的跟你說:「我不覺得被煽動,首先,學生不會是無腦的。」走到今天,留守的人,知道歷史結局在前頭,她知道自己想要甚麼:「不想得到,便不會出來。若果你不相信可以得到,更加不會得到。不可說他不會給你真普選便不出來,這樣你更加不會得到。」了解現實,創造命運,分析與信念不必一致的,大人與細路的想法,不必一致。「我主張不撤,我相信這裏沒有大會,二學三子(學民、學聯與佔中三子)都不代表我,不會單方面跟別人說撤就撤。」「你不怕危險?」記者問。「學生是無畏無懼的。」少女想法,她說人多的地方越是不危險,至於死亡,她感覺是太誇張了,「我沒有遇到死亡威脅的感覺,催淚彈掉下來,我最多嗆一陣鼻子」。在施放催淚彈前一天離場的公開大學女生曾在一個群組說,坐在她身旁的中六女生不肯走,她講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父母聽在耳裏,心裏肯定焦慮。昂山素姬爭取民主,以保護學生為先,一個都不能死。香港多年爭取民主的精靈,一夜間,由下一代釋放出來,像捉不着的魅影,一邊看一邊擔心,一邊怕它飄得太高,一邊又怕美麗精靈走了會一去不復還。
在金鐘公路高處,維港在望,兩個要上班的青年男子,從事設計的抽着一根煙,網上售賣衣服的豎起衣領,兩男仍在說起那晚催淚彈的質素,認為都是白花納稅人金錢。他們白天上班,夜裏露宿,堅持要等到真普選方罷休。曾經以為遙不可及的,在他們眼裏變得很理所當然。「辛苦?再辛苦,辛苦不過要對着這樣的政府。」
對新一代來說,政治的事沒有可以猶豫。同時,今天的愛情、親情與友情,也可成為堅持政見的代價。一個反佔中青年,為追求支持佔中的女孩,清晨下班後,拿着一杯女神心愛的星巴克咖啡,走遍金鐘天橋與添馬海邊,熱咖啡冷了,心仍未冷。在添美道政總外邊,咖啡男Oscar看到當日絕食第7天的莫紹文,動了慈心:「雖然是咖啡,但有一點奶,你喝一點或許會好一些。」
反佔中小保安日日尋女神
9.28在催淚彈陣前跪下要求被捕的莫紹文,婉拒好意。憨直純真的Oscar向他聲明自己反佔中,是個小小保安員,深入對立陣營,是希望尋找在臉書裏已經把他unfriend的「女朋友」。莫紹文跟他說,立場不同是沒有關係的,然後,又給青年人深深一個擁抱,就如那天張超雄多謝他絕食一樣,好好的,感動的,也把他抱了一會。
記者問Oscar肯為愛情放下政見、好好跟「女朋友」溝通嗎?他幽幽回答:「她沒有聽我的電話,WeChat又沒有理會我。」幸好有碩士學歷的「女朋友」沒有把他全面封鎖,仍然可以看到她的貼文,「近日她在blog上說開始討厭政治」。他也承諾不會再轉載反佔中的貼文及影片。
30歲純樸青年沒有被政治分歧掩蓋人性感覺,他喜歡的女神纖瘦、長髮、眼大、鼻高,面上很多雀斑,「但我不介意」,說時,從心裏偷偷笑了出來。「政治這東西有時很害人的,有時又可以幫人」。小保安4天以來尋找「女朋友」,每天拍攝一張金鐘廣場上的照片轉寄給她,照片的主角,包括朱古力能量棒,及女神最喜歡的咖啡。Oscar追求跟他有政治分歧的「女朋友」,同樣絕不認命。一種敢於超越政治分野的愛情,是純淨又艱難的。「她認為自己想為香港爭取更好的未來,我卻認為香港人是個不知足的民族,總想再要多一些,這樣不夠又想要多一些,其實香港已經比大陸自由,大陸有少少問題已經封鎖,現在instagram都封了,可見國內政府有多差。」記者問他會否想想有了真普選民主制度才可以維持自由?此時,他只顧手上被擠了出來的咖啡,「冷了,我要先喝一啖」。
後來,Oscar透過Line跟記者說出真話,女神還未曾是他的女朋友。他中三程度,在金鐘與中環之間的半山當保安員。要攀越學歷、社會階層及政治歧見的高牆,這一種愛情可能比真普選更難得到。「跟她先做朋友好了。」記者想他心裏好過一點,即使得不到女神的愛,最少要令自己心裏和平。「我對她特別好,她是feel到的。」追求,是年輕人應該有的動力,哪管明知結果會是苦澀的。
前助理警務處長淡然無求
硝煙過後,等待愛及和平。曾在英國研究和解問題的警務處前高級助理警務處長鄧厚江,10月7日深夜在添馬公園緩衝區參與論壇,至10月8日凌晨2時多才離去。那晚,這位警察公共關係科前主管,成為群眾與學生的宣洩對象。香港正處於撕裂時刻,民眾與民眾撕裂,巿民與政府撕裂,政府內部有沒有撕裂?那是不言而喻的。「我是沒有興趣來的,最初回覆說不來,認為不會有足夠空間表達意見,也認為這個特別時候,你替警察講甚麼都沒有用。」後來,他被港大法律學院張達明說服,想到以往曾經以南非及北愛爾蘭例子研究關係和解,來這一趟,是希望協助香港社會在發生矛盾後,宣洩輔導情緒。結果,一宵午夜討論,他非常有耐性地回應所有在場人士提問。
香港自1981年至今,本來一直太平盛世,一直沒有用上催淚彈對付本地示威者,不幸地,那一晚用上了,在港九醉人夜色包圍下,鄧厚江有感受。「香港一向是文明城巿,今次催淚煙提升了半級武力,雖然不是這麼嚴重的武力,但即使提升半級,我都好心痛。半級武力不可以解決問題,武力可以解決問題,中東早已是第一個地方和平了。」
警察的催淚煙令巿民失望,但巿民更害怕的是幕後指揮。「警察會不會笨到精人出口笨人出手?大佬,有閃失我會被人起訴,到時不可以推說是誰下命令做的,所有警察都知道,最終上身負責任的是自己,大家要合理才做。現在大家以為是贏輸局面,其實應該是雙贏局面,因為香港示範給全世界看,處理城巿內部示威,即管你不喜歡催淚煙,事實上,沒有一個警察受傷,沒有示威者嚴重受傷,這是奇蹟。若是外國,第一時間會有陸軍出來扑到頭破血流,你掉水樽?嘥氣啦。其實,大家都克制。」
有人擔心梁振英主政下去,對和平示威巿民有危險。他這樣回應:「我們平常人想改變兒子都好難。CY來做5年10年,我在這裏做了20多年,我不依你說的去做又如何?你炒我魷魚?你講大聲一點,我寫鬼信去報館投訴你下這一種不合法指令,美國英國公共行政政策,不是大家所想像可以控制一個政府,不管哪人做特首都不容易控制政府。警隊裏面基督徒眾多,一路做事依良知沒問題,突然走了一個鄧厚江出來叫我不跟主的福音跟他的福音?一定反枱。」
論壇上,女輔警哭着說對警隊失望,真情流露。運動是公民抗命,警隊視為違法,兩者角色上一定對立,「當她用另一身份、用示威者身份看,在另一塊鏡片看,警隊形象,就會被硝煙一夜改變」。他聽到一些前線警員把示威者說成刁民暴民,認為這不是香港之福,不夠優良,「與英美示威者相比,你們好平和了」。他認為警隊解釋今次行動,一是解釋得不夠,一是解釋得不好,「這麼多人批評,不理對與錯,別人不明白,就要講到明白,不講清楚又要人家不批評是不可能」。現在做義工的前助理警務處長,自言到了無求境界,大是大非之時走出來,「事件完結以後,我又會消失」。
政治衝突的仇恨可以很要命的。南非退休憲法法官Albie Sachs當年流亡莫桑比克時,被南非種族主義政府間諜用汽車炸彈暗殺,結果炸斷一條手臂,失去一隻眼的視力,他曾說:「若果那個被法庭起訴把炸彈放在我車底下的人判無罪釋放,這將亦是我溫柔的復仇,因為那代表我們活在法治之中。」民主運動抗爭者知道,到最後,和解是一個國家最好的命途,「若果南非得到民主,玫瑰與百合都要從我的斷臂長出來,那將是我溫柔報復。溫柔復仇,是威力最大的報復」。
修補關係,不是各方贏輸的計算。香港人計算得失利益成本,良心尊嚴及公義又價值多少?9月28日87枚催淚彈過後,金鐘公路,多少如花笑臉的年輕男女學生,在最美麗的時候擁抱最偉大的理想,而且滿途同心者。從那天就知道,要學生離開這裏不容易。
前晚金鐘路變成雨傘廣場,躺路或是回家的人都知道不能放棄。政改三人組海外公幹,陳弘毅倡議成立獨立民調組織,重新調查巿民對政改意見。這一場運動,讓不少人明白,誰也休想控制誰。而雨傘下的每個黑夜都會有變化,民主路上,但願今宵多珍重。
記者 冼麗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