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死地而後生 - 劉紹銘

置死地而後生 - 劉紹銘

在早前刊出的〈古法學英文〉說過,曹禺訪美時隨行的英若誠給《雷雨》的作者登台做即時翻譯,字正腔圓,辯才無礙。後來跟他聊天才知道,原來他沒喝過洋水,沒有跟隨他知名的父親英千里教授在1949年國府撤退時飛到台灣。我問他在那兒學的英文,他笑着說就在北京。老師呢?英美古典文學名著。還有,大概因為他是國寶級知名舞台演員的關係,有特權看英國和美國的舊電影。為了學英文,他把可以弄得到手的英美戲劇一遍又一遍的看了。精彩的段落,還會一字一句的記下來。
「看電影、學英文」林語堂也說過,但受了傳播方式的限制,在銀幕出現的英語,只限對白。「古法學英文」最可行的方法是「背誦」和「強記」。夏濟安老師自修英文時最愛背誦和強記的是狄更斯的小說,特別是《苦海孤雛》和《塊肉餘生記》。
「古法學英文」就我個人經驗而言,只要有恆心取經,終能成正果。唯一要提防的是與古人遊時記得別把自己也當作古人看待,犯了英文所說的anachronism(時代錯誤)的毛病。從前我在美國大學教書,一天突有一穿着唐裝打扮的金髮男生來看我,說自己剛從台北回來,打算下學期選我一門課。我說好啊,歡迎歡迎。不久他站起來告辭說:「小生這廂有禮了!」我一愕,請他再說一次。原來他是「漢學生」,在台灣學中文,據說極仰慕華夏古風,跟「唐人」交談時,不分長幼之別,總是「您」前「您」後的一番。「小生這廂有禮」大概是老黃曆時代才子佳人小說的一句過場話。只是這句話在今天聽來,猶如收到一封香港政府公文,下款看到赫然是"Your humble servant"一樣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因翻譯莫言作品而得大名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教授母語是英文,「出山」前在語文方面的修練應該不必像我老師和英若誠兩位那樣做死工夫。但翻譯中國現代小說,雖然因為他的母語是英語佔盡便宜,但要為像莫言這樣一位風格獨特的作家作品的名詞和術語處處找一個dynamic equivalent,每每急得想到要轉行。
我請教「葛老」怎麼應付?他說為了不斷擴充自己的詞匯,他日常一有空檔就捧讀流行小說,科幻、奇情、香艷、神怪一概不拘,因為說不定將來翻譯莫言或其他中國作家的作品時有些出現在這些「閒書」中的字彙會用得上。
自修英語,如碰上一個置死地而後生的場面,真的會進步神速。我在聖類斯中學初中一年級後就失學,開始做童工。在印刷所和的士公司相繼做了一年後,就得親戚之介轉到荷里活道民生書局當「打雜」。因為我是書店包括老板在內唯一粗識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後生,所以凡紅鬚綠眼輩闖入我店,都由我hello hello招呼。那段日子,我口袋總放着一本pocket dictionary,以備空槍上陣辦洋務時應急,也許因為我年紀小,有時洋客人看到我聽不懂一個名詞狂翻辭典時會出言安慰一番,接着嘻哈嘻哈的笑着離去。一些平日不會上心的英語單字詞句,在這種「狗急跳牆」的場面看到聽到,會終生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