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痛。
在碼頭上,你摔倒了,無情的船,沒有絲毫的憐憫,甩袖而去。你靜靜地躺在黑夜裏,黑夜,像野獸,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撕咬着你,而你只是安詳地躺着,腹部像隆起的山丘,只在疊加你的痛楚。你的手,你的心,我能感覺得到,就像此時我攥緊的手,此時我揪住的心,比黑夜碼頭上寒涼的鐵,比這東去的江河中透骨的水,還要冰冷和絕望。可是,你的血,還是熱的。
31年,一生。在他人,流星,是太短暫了,可是,對於蕭紅,是不是已經是太長的折磨?一分、一秒,都太長了,太長了,活着,是罪。
在我看來,中國作家中,唯一一個能和巴別爾比較腕力的,不是魯迅,也不是莫言,而正是看似柔弱的蕭紅。蕭紅的《生死場》是一場風暴,現出毀滅的色調的積雪、清脆的爆裂的聲浪、仿佛燒焦的頭髮、完全變綠的眼睛……仿佛有點癲狂的痛苦撲面而來,是刺着我的肌膚和眼睛的。在《黃金時代》中,湯唯演的蕭紅,沒有一點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裏梅什金公爵的腔調,可是,她也是那麼純潔,你又能從她表面的平靜中,感受到內心的翻江倒海萬念俱灰。下顎的一次咬合、一次蹙眉、一個懷疑的眼神。孩子死的時候,她說:「抽風死的。」在黑色空氣的電影院裏,我把臉埋葬在手心裏,眼淚破碎,無聲地流。
和蕭軍初次相遇時的美麗和甜蜜,最終都化為一個愛情的廢墟。蕭軍有着革命年代熱血男兒的普遍特徵,他想成為一個游擊戰士,一個傳奇,而蕭紅要的只是一張平靜的書桌,可是,天意就是這樣弄人,蕭軍延安的所見所聞,在他的《延安日記》中已有記述,不是幻滅,也是牢騷;蕭紅,離開了蕭軍,有沒有獲得平靜呢?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嚴重損害了她的健康,懦弱的端木蕻良無法給予她最起碼的護佑,連最後,當她英武地要主宰自己的命運──切除喉部的腫瘤時,上帝又一次嘲弄了她。一次誤診!讓切開喉管的蕭紅就這樣半死不活,痛苦,覆蓋了痛苦。
臨終之前,她有沒有後悔自己的決定?當端木蕻良用嘴吸去她喉部出氣孔的膿血時,她有沒有一點點的感動和欣慰?
端木一直保存着一縷蕭紅的遺髮,文革時,他幾乎每年都去廣州銀河公墓,為蕭紅掃墓,並寫下了這樣的詩句:「風霜歷盡情無限,山和水同一弦章。」
曾經,春天,鎖住田野中姹紫嫣紅的野花,蕎麥一樣的少女亭亭玉立,無憂無慮地嚮往憧憬着未來。而現在,她的身體慢慢慢慢地塌陷下去了,每一次塌陷下去,她都好像在做最後的掙扎和努力,仿佛在說:不要死、不要死!可是,還是塌陷下去,一滴鐵一般沉重的淚水,已經,與她無關。
三個小時,女人的一生。
至結尾,我沒有聽到羅大佑唱的那首《只得一生》:「走就走到藍天碧水深處,循環不休。一個人自由地笑,自在地哭,此生不朽……」這些天,夜深人靜之時,我一直在反復地聽,在想,為什麼,她和她們那代人的黃金時代,永遠在研磨不幸。
也許,只有時代的戲劇,才夠荒謬,才夠冷血。人,只得一生,上帝啊,如果可以,請讓我代替她,去死。
作者:葉夢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