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恨文化侵略的國粹主義者,起碼可以再加一宗罪在《支那之夜》頭上:它就算不是第一首攻佔我們樂壇的日本歌,也肯定是那個浪潮的開山鼻祖之一。靡靡之音是否具腐蝕靈魂的實際功能,有待神學家埋頭研究,火紅火綠抵制日貨的運動,過濾污染空氣的工作卻明顯馬虎,其中最主要的漏洞,是台灣這條不設防的渠道。但凡曾經被異族統治的區域,自然留下宗主國的手印,譬如我在新加坡的童年,耳熟能詳的兒歌便是《倫敦橋即將倒下來》,寶島的日治歲月飄蕩東洋流行曲,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有趣的是直到六十年代,這些歌才以台灣特產的名義,全面騎劫東南亞華人耳朵,天真的聽眾只當姚蘇蓉的眼淚來自西門町的紅燈綠酒,再也想不到那只不過是個中介站,轉銷的是日本製造的紙醉金迷。
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意難忘》的作曲人叫佐佐木俊一,《水長流》旋律出自米山正夫手筆,《淚的小雨》改編彩木雅夫的《長崎今日雨》,《負心的人》原唱者是森進一,連《月光小夜曲》聽起來台味那麼十拿九穩,也並非由以訛傳訛的周藍萍譜寫,版權屬於古賀正男。往好的一面看,隔山打牛式二度殖民的娛樂,多多少少拉闊了周璇白光吳鶯音統領的聽覺,在卡拉OK尚未出現的年代,壓抑感情的疏通仗賴它們代勞,為大家省下一筆可觀的心理治療診金。歇斯底里疾呼「我悔恨,我悔恨,我悔恨浪費青春,啊啊啊啊,負心的人,負心的人」,有如積極的肺部健身操,出了一身汗的參與者像《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振保一樣,第二天起床又變了個好人,我們總不能太忘恩負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