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傘革命 採訪手記】
天亮,耳邊傳來細碎清脆的聲音,鳥兒歌唱。這裏是平日熙來攘往的干諾道中和紅棉道交界橋底,鳥兒在唱,我很確定。
本來到高院了解黃之鋒案,得知同事接力,就在力寶中心上橋,準備由較偏遠的位置嘗試進入政府總部採訪。有年輕人向着我的方向快跑,巴士總站、干諾道中湧出一群人,紅棉路上的車輛馬上停了下來,有拿着大聲公的人呼籲巿民坐在地上,一來居然是五、六百人。警察衝出來想拉着示威者,我也走了出馬路,快跑上天橋,舉機拍照的時候忽然鼻酸。
「記者的身份讓我站在現場而不用犯法,但每個坐下的巿民卻無懼被檢控的後果,堅定地坐下。」
記者的身份讓我站在現場而不用犯法,但每個坐下的巿民卻無懼被檢控的後果,堅定地坐下,聽從持大聲公者的指示,在不同地方堵塞,有秩序得令人吃驚。偶然有人掟膠樽,或以過份言語辱罵警察,現場的人都會喝止,有人因為堵塞的策略爭執,也總會在瞬間平息,有年輕人笑說,「呢度和平非暴力㗎,畀人掟催淚彈,但連水樽都唔可以掟番轉頭」。亦有示威者說,「仲話啲人收咗錢嚟喎,收咗錢會唔會嚟食催淚彈呀?係又唔拘,派埋畀我」。
一直留在解放軍總部外的我,知道海富中心外的巿民吃了很多次催淚彈,心想完了,慣了遊行唱K的香港人肯定回家了,而結果是,人們散了又回來。入夜人群有增無減,整個金鐘都是口罩雨衣人,休戰中的坐在路邊談笑、玩電話,半街之隔數十人拉動鐵馬和水馬保護陣地,場面非常《紅Van》。
凌晨時分,隨着人群往中環方向走去,眼前的景象令我吃驚。近百防暴警察在大會堂對出干諾道中一字排開,後面是幾台警車,藍紅的燈交替閃動,人們舉高手站在警察面前求他們退去,之後警方接連拋出催淚彈,四處是煙霧和哭着的人,周圍是爆炸的聲音。
每次見到黑旗舉起,我跟群眾一起拔足就跑,其中一次一個煙花狀的催淚彈就在頭上爆發,我很害怕,馬上往金鐘方向狂跑,邊跑邊扯走一個呆立當場的女生,這個時候我想起了謝志峰、蔡姐、潘毅、Mak姐(麥燕庭),他們曾經說過所有有關六四現場的說話,「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的」。
六四事件是每個香港人內心的傷疤,我沒有到過事發現場,卻有機會連年訪問當年在天安門的前輩,他們的話昨晚斷斷續續出現在耳邊,「當年的同學絕大部份都是很和平的。」「他們的訴求很簡單很卑微。」「催淚彈來了,人民散開,之後又再次聚集。」「北京巿的巿民在城外向坦克車上的士兵游說,說你們是人民子弟兵,不打自己人。」
我脫下口罩,確認自己安全,彎下身不停咳嗽,忍不住不停流淚,原來所謂「逃命」就是這個意思,一對情侶問我,「沒事嗎?」三個人都雙眼通紅,這是甚麼地方?一個普通巿民走在街道上,竟然會受催淚彈和胡椒噴霧的攻擊。
然後示威者再次聚集,拉鐵馬欄在前面,之後做甚麼呢?舉高雙手重新集結,一次又一次,他們都說:「我不想走。」我想起謝志峰廁所直播的故事,就和同事約定,若武力再升級,就找個高位躲起來觀察。這時巿民拍手,不停高喊「香港人」、「香港是我家」、「警察都係香港人,自己人唔打自己人。」再有人勸說警察要有良知,不要因為工作而忘記初衷。
這就是香港,我從來很鄙視的不願意付出、祈求不勞而獲的香港人,這個晚上在這裏。
「不要忘記我們的對手有多兇悍,時時刻刻要做好準備,在生活中切割一部份作長期。」
從解放軍總部對出的橋底醒來,人們不停在清垃圾,從周日下午到周一的清晨,不停看到有人在徒手執垃圾、掃垃圾和執垃圾。我追趕着被至少50名警察拘捕的青年來到金鐘地鐵站口,示威者重設路障,阻止警察攻入,卻讓開路給上班的巿民。
我上前,本能反應問上班者今天交通受阻礙嗎?認同巿民的行動嗎?人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才察覺身上仍然帶着口罩,頸上是塑膠眼罩、一堆證件,還有破爛的紫色雨衣,有跟我穿類似裝束的人進入地鐵站,有西裝友OL走到地面來,這是香港的新一天。
周日晚上傳言四起,會出橡膠子彈、林鄭會落台、香港會宵禁,我記得那年北京天安門也是混亂,世道雖亂,我們要立穩自己的心,不要因為今次運動而高興得太早,不要忘記我們的對手有多兇悍,時時刻刻要做好準備,在生活中切割一部份作長期抗戰,向新加入的戰友提供理論養份。
昨晚主持多次呼籲巿民受襲時不要丟下同伴,誰是我同伴?每一個同路的香港人。佔中行動幻化成一聲驚雷,籠中鳥兒終於拍翼飛翔,香港人奏自己的歌,走屬於自己的民主之路。
記者 張嘉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