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曾經在泛民與建制派之間牽線希望能夠縮窄分歧,並試圖說服北京讓步的左派老將曾鈺成,作為香港政局議事堂上的最高權力,「在人大框架前也只能坐困愁城」(《信報》林天悟專欄<曾主席兩兄弟>)。
中央對香港政改一錘定音,曾主席一邊力勸要杯葛第二輪諮詢的泛民「我哋仲有希望」,一面卻直言,若立法會只欠他一票就能通過政改方案,「我冇第二個選擇,一定係辭職」。這話,正顯示了曾鈺成代表的這些憂國憂民的「傳統左派」,面對「忽然愛國」的港共一族如此醜陋的功利反智行為,進退維谷的困境。然而,曾鈺成的困境,正是香港政局的困境。
自殖民時代起,香港就走精英治港的路線,回歸後北京亦沿用了這種管治模式。城中的政經精英作為政治代理人,與主權者形成「恩惠-侍從」關係(patronage-clientelism),管治了香港百餘年。這種「恩惠-侍從」關係下,港督擁有絕對任命權,以行政主導的方式,在英國派遣的官員領導下,讓華人精英能夠有效協助施政,並通過商界和地方有影響力的華人精英協助地方經濟發展;這些華人用他們的協作與智慧換取統治者自上而下的恩惠,即經濟和社會地位等諸多方面的特權,成為城中新貴。這種「恩惠-侍從」關係, 在香港經濟騰飛時期以涓滴效應(Trickle-down theory)的方式改善了中下階層的生活,促進社會的發展;如今卻是香港社會階層固化、各階層之間差距和矛盾日益增加的根源。
究其原因,正是因為中央政府忽略了自身與英國在政治體制上的根本差異:英國的君主立憲制保障了民主的政治秩序,每個公民都能通過選票選出代表自身利益的議員,參與政策的制訂;而一黨專政的中國大陸,民眾的選舉權是名存實亡的,絕大部份的民眾是徹頭徹尾的「政治的異鄉人」,只有服從法律的義務,缺乏(直接與間接)參與商討和制訂法律的渠道。繼續沿用這種「恩惠-侍從」的精英管治模式,只能讓上層精英的利益與中央政府綁定在一起,形成新的權貴資本主義,普羅大眾的利益皆成炮灰。
在中央看來,允許香港「部份民主」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如今港人要求一人一票,重新制訂香港政治的遊戲規則,糾正「恩惠-侍從」管治模式下的沉疴舊疾,就被視為「威脅國家安全」,其實不過是怕真普選的示範效應威脅到一黨專政罷了。說到底,是兩種不同政治體制間的根本性矛盾。
這道理,曾主席這樣的管治精英再明白不過,於是他在政改落閘之前勉勵斡旋,試圖謀求中間路線。無奈中央一意孤行,威權到底。曾主席既要履行一個共產黨員的忠誠,又因看得透徹而不願與「跟車太貼」的周融等人為伍,作為「建制陣營裏的民主派」,只能斯人獨憔悴了。
香港政改這話題如同一面鏡子,已然照出了不少魑魅魍魎。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如今「跟車太貼」的,豈止周融之流?《環球時報》月初發表社評<必須抵制把愛國、愛黨對立起來>,為執政黨的合法性保駕護航;不幾日,便有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陳先奎發表署名文章<愛國和愛黨在中國是一致的>,「愛黨與否,是每個中國人是否真愛國的主要衡量標準」。中央政府有這樣的學者護法,港人如何能心悅誠服?
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周保松近日出版了《政治的道德》,書中詳盡解釋了民主的本質,政治與市場的關係等等政治哲學概念。在指鹿為馬、牽強附會盛行的香港政壇,尤顯得似一股清流。周教授書生論政,自序題為<我們非如此不可>,「我們活着的世界,由我們組成。我們在道德上較真,在政治上執着,我們的世界就有變得更加公正更加美好的可能。我們沒有理由悲觀。我們非如此不可」。
香港的政治理想是人人平等、參政議政,而政治現實卻是利益盤錯、權力傾軋。現實如此醜陋,不如以理想踐行之。意志消沉卻仍勉力為之的曾主席,不如去看看周教授這本頗理想主義的書,定會心有戚戚焉。
陸昕慈
傳媒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