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散文《燼餘錄》這樣寫戰後景象:「香港重新發現了『吃』的喜悅。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過份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強烈的照射下,竟變成下流的,反常的。」她大概沒有料到,東征西伐的士兵性命朝不保夕,對吃的渴望只有比平民百姓更澎湃,小津在戰地寫的書信,便幾乎每封都提起口腹之慾,而其中又以畫餅充饑佔大多數:「我想吃天婦羅蓋飯,想吃安部川餅,意想不到的食物紛紛湧現腦海」,「至於冰淇淋和雪泥,都不敢想像是今世之物了」,「這一陣子連日晴朗,此處波斯菊也盛開,伯勞鳥啼,如果還能吃到秋刀魚,那就無可挑剔了」──怪不得後來的作品那麼多飲飲食食場面,可以歸納為戰爭後遺症,就算戲裏沒有大開食戒的鏡頭,片名也要叫《茶泡飯之味》《秋刀魚之味》,那兩年餓得發慌,一輩子再也吃不飽。
這段簡直像黑色幽默感的小說:「在固始,我們睡在初中的教室。天花板上貼着英文報紙,中間有一幅印刷精美的奶油蛋糕圖片。睡時,圖片就在臉上,每天都會想着那個吃不到的蛋糕。」啊哈,八成是棄堡逃難的中國老百姓故意貼上去的,不動聲色讓侵佔家園的東洋鬼子受受心理酷刑,果然連聰明一世的大導演也上當了。再抄一段:「去年底攻打滁縣時,用有水蚤的綠藻水煮飯,很臭,難吃。受不了。但現在,水裏有水蚤,都會欣然喝下。我們把蝌蚪撥開,趴在溝旁喝水。……聽說敵軍撤退時會下毒……有水蚤就證明沒有毒,多麼淒涼的證明。」幸好隨身攜帶正露丸,否則「拉野屎」的報告一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