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覺池塘春草夢 - 邁克

未覺池塘春草夢 - 邁克

導演專書,談的當然是電影,《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固然提供了許多小津迷喜聞樂見的資料,間接解答了不少疑問,我認為最出人意表的一章,卻是和電影無關的「寄自戰地的信件」。一九零三年出生的小津,於日本向中國宣戰的一九三七正值盛年,理所當然應徵入伍,在中日戰爭前線衝鋒陷陣幾近兩載,到三九年七月才垂頭喪氣回國。書裏收的這批寫給家人和朋友的信,壯志激昂的口號欠奉,反而盡多描繪軍旅沿途風景,侵略者眼底的中華山河美得如詩似畫:「此刻,定遠城外晴空萬里,柳樹抽芽,河水湯湯,油菜花盛開。一望無際的平原,遠處浮着白雲。天氣很好,是用春風駘蕩、春日和煦、春日遲遲等漢文形容詞都很貼切的優閒。」乍一看,還以為是背包青年浪跡天涯的遊記,誰會想到前一段報告的是「同袍阿坊頭部中彈,腦漿血液四濺,當場死亡」。
如此強烈對照的畫面,小津電影從來不曾出現,讀着就像忽然發覺平日熟悉的人原來非常陌生,開始對自己的記憶疑幻疑真。但是閒閒幾筆透露的那種生活態度,卻又化了灰都認得,除了貫穿後期作品的空鏡頭,也歸化為墓碑上那個沉寂的「無」字。「一路上,洋槐花開,薰風吹過麥穗,淺藍色的蒼穹,新的內褲觸感舒服,戰爭也有頗愉快的時候」,還有:「今天用溝渠水洗了內褲,曬在開花的桐樹枝頭,天空一片灰濛濛。暫且揮去『未覺池塘春草夢』的感慨,坐在土堤的草皮上,光着屁股寫信」,浸淫在宋朝朱熹餘暉中信手拈來的生趣,他的聯合編劇野田高梧和池田忠雄永遠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