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中學的時候,夏季的中午有大約一小時的午休時間,儘管父母要求嚴厲,使我不得不黏在床上,卻總有很多花招來磨蹭時間:或假寐,或偷偷翻看幾頁小說,又或者用隨身聽播音樂……大約半小時過去,興奮緩緩沈澱,終於模糊成睡意,卻差不多又該起床了。很多時候,睡後比睡前還覺得昏沈百倍。
打破這份昏沈的是一個略帶沙啞的少女的聲音,喚着我的名字,聲音從四層樓下蹦上來,熟悉地越過我房間露臺那扇打開的窗,也不怕驚動正在那裏練習結網的小蜘蛛,一溜兒鑽進我的耳朵裏,跳來跳去──那是安琪在叫我一起去上學了。如果剛好睡醒或者完全沒有睡着,我會跳起來衝到窗邊應她一聲,然後在家裏衝來撞去地把自己收拾妥當,飛奔去樓下,一個帶着芬芳的笑容在那裏等着我。更多的時候是正睡得迷糊,樓下傳來的聲音與夢境混在一起,或者與耳邊遙遠的流行歌糾結在一起,真要好一陣子才分辨得出那開始變得焦急的聲音的含義,等我晃晃悠悠地到窗邊應她一聲,再像隻企鵝似的搖來擺去到樓下時,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珠在長睫毛的陰影下會十分不滿地瞪我一眼:「快遲到啦!」同時,一隻柔軟的手一把抓起我睡得麻酥酥的胳臂,往前大步走去。從她肩頭垂下的頭髮帶着珍珠的光澤,映進我睡眼惺忪的眼眸裏。
安琪與我從小學開始同班到初中,因為住得近,所以也同路上學同路回家,好幾年的時間裏,在家與學校之間的那條道路上,我們像是同一個人和她自己的影子。
我一直很喜歡安琪的頭髮,又特別喜歡她讓頭髮自然垂下的樣子,襯着比例完美五官精巧的鵝蛋臉,典雅極了,卻不像中國人,反而像個日本美人,那些柔軟線條來自大師筆下的浮世繪美人圖。巧的是,安琪最喜歡的也是日本文學。讀中學的日子,每天都要應付很多考試,上課時間從早晨六點半到夜晚九點半,除了三餐的空檔,午休一個鐘是額外的恩惠。可是我不知道安琪哪兒來的時間讀《竹取物語》、《伊勢物語》、《落洼物語》等書籍,每天在上學放學的路上,她便給我講述這些奇妙動人的故事。她的記憶力奇好,日本人怪異冗長的名字和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從來不會弄錯,我一直相信她有過目不忘和一目十行的本領。至今記得她第一次講「物語」時,我很好奇地問:「物語是什麼意思?」安琪得意又認真地告訴我:「你可以理解為故事。」淺笑的嘴角邊有兩點深深的酒窩。這個簡單的解釋比很多專業的註解還令我受用,從未忘記。後來很多年後,當我讀到《源氏物語》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安琪,更會把書中一切美好女子都想像成那年她十二歲時的模樣。
自從我離開故鄉到異地讀高中,與安琪就沒有再見過。在那些繼續為考試而忙碌的日子裏,我甚至忘記了想念她。到了有時間瞭解和發現自己的年齡,我才意識到那個與我同路多年的少女還時常在記憶的窗下喚我的名字。生命中有一些感動要過後才能體悟到,而那時,創造這份感動的人已無可奈何地消失在蒼茫世間,於是懷念如寂寥海岸邊的漲潮之水,喧騰地更厲害卻也只剩下回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