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無月色的歲月 - 林夕

面無月色的歲月 - 林夕

中秋追月,不如追追月色。
當世城市人,管它冬夏與春秋,不欠月亮,只缺月色。什麼是月色,那是比化妝品奢侈得多的天然產品,鋪在臉上地上萬有之上的一層晚霜。如今歲月,面無月色,只見燈飾。
月色經不起無限發展,誰也看不見,也不用找,本來就在,只是被光害害了,被萬家燈火,無處不在的路燈蓋過了。如今月色只停留在紙上,可能,只來自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滯留在那教科書範文的口味。李白寫月,最有名的也是教官必教的床前明月光,但學生哪來那麼便宜的鄉愁,又何來共鳴。同是地上霜,我認為李白寫月色最好的是一雜題碎句:「乘興踏月,西入酒家,不覺人物兩忘,身在世外。夜來月下臥醒,花影凌亂,滿人襟袖,疑如濯魄於冰壺也。」月色借花影襲人,似給冰霜洗濯過魂魄;這酒鬼,若生在今時,月色換上街燈,也不過是個醉駕騎士在衝紅燈斷了魂,沒能死於水中月,多敗興。
蘇軾《記承天寺夜遊》寫月色也是極精到:「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夜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少的首先自然是閒人。拼經濟世代,不是忙着生忙着死,就是忙得要死。但得有閒人,肯與你出去看看那月色把水藻照成竹柏影的魔法,他可能看一眼就說,不覺得,你多久沒吃藥了。不然,就來一句,無聊,下次你拍下來WhatsApp我就可以了。要命的不是缺人,是何夜無月色,卻無處見月色。我家也能看到竹柏影,只是屋苑保安處的大光燈打得太炫目了,若居然產生疑如濯冰壺、似是水藻交橫的想像,真是要吃藥去了。
那麼恨月色,就跑上連霧燈都沒設防的荒山野嶺去吧,在那試試由月色帶路的滋味吧。沒人攔你,卻也沒人伴你等你,看久了地上霜,自要回到人間煙火處。被燈火通明、安全規範的生活馴養慣了,當不起古人,就別怪天地如牢籠,這叫又痕又怕痛,這條不能超越的黃線也是自選的。月色之奢侈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