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讀余英時先生在國內出版的新書《論學會友》,其中彌足珍貴的是余先生為顧頡剛六百萬言《日記》所寫的長序《未盡的才情》,刻畫了這位民國學人歷經世道滄桑的人生肖像,而其中感人至深的敍事則是顧對一位女子深藏五十餘年的戀情。余先生敍事猶如小說,又勝於小說,不僅環環相扣,引人入勝,而且掩卷之後餘音裊繞,令人悵惘沉思。
顧頡剛的這位紅顏知己原名譚慕愚,是一位比他小九歲的北大學生。一九二四年四月顧與一群北大女生同遊頤和園,即對譚一見鍾情。29日日記說:「予於同遊諸人中,最敬愛譚女士,以其落落寡合,矯矯不群,有如幽壑絕澗中一樹寒梅,使人眼目清爽。」
同年,顧頡剛寫了五封信給俞平伯,吐露其戀情,其中一封說:「一個月來,我的心境不辨酸甜,不別悲歡,如睡在楊花做成的衾裯中,溫柔到極度,又如被撇在一個無底的幽洞裏,悽愴到極度。惜我無創作的天才,不能寫將出來。但只此低回無奈之情,已夠我一世的回想,已夠我生活於美麗世界的驕傲。」
一九三四年十月,譚慕愚因公到杭州俞樓小住一月,顧頡剛從北京南下省親也到杭州與譚會面,遂有兩人一組悽美的詩歌唱和。譚慕愚作詩曰:「人事紛紜苦不休,暫停征馬島俞樓。此心已為飄零碎,怕看西湖處處秋。」 又有殘句曰:「明知花事隨秋盡,猶弔嫣紅姹紫來」。「西湖朔漠兩般秋,盡向俞樓硯裏收」。
顧則作詩千般鼓勵心上人:「姹紫嫣紅垂盡時,青楓正是轉丹期。似憐漂泊悲秋客,故故招邀去折枝。」余先生解釋說,「招邀」有兩解,一是丹葉「似憐」悲秋女客,故而「招邀」;二是譚曾再三「招邀」顧參與寫作其《內蒙巡視記》一書,其意即為「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然而一九四三年六月,顧喪妻半月之後即寫成萬言書向譚求婚,卻為譚所婉拒。
一九五五年五月八日,顧頡剛重遊北海,正逢楊花撲面,忽念起舊情,以詩抒懷:「輕紅橋上立逡巡,淥水微波漸作鱗,手拈柳絲無一語,卅年春恨細如塵。噫,放翁行作稽山土時,尚感沈園之柳棉,況予耶!」三十年前正是他與譚常常同遊北海的歲月,因而胸中湧起放翁「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的千古神傷之句。兩年後譚被劃為右派。一九七八年九月六日,顧在生命的暮年依然情深如海,痴迷如初,作詩曰:「無端相遇碧湖湄,柳拂長廊疑夢迷。五十年來千斛淚,可憐隔巷即天涯。」
譚慕愚可說是一位志於用行動改變世界的女傑,同當年毛彥文拒絕吳宓的求婚一樣,譚寧可終身不嫁,也不願委身於一個多情的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