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的寫法 - 舒罕

傳記的寫法 - 舒罕

7月初,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張新穎先生的新書《沈從文的後半生》終於問世。從張先生《沈從文精讀》開始,一晃很多年過去了。這本傳記出版社下了大力氣。用紙、裝幀都很妥帖,封面設計簡單而令人印象深刻。 灰白色布紋紙上,直接用沈先生1957年5月1日初抵上海時畫的素描,「1957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上海外灘的外白渡橋和黃浦江。」
「艒艒船還在作夢,在大海中飄動。 原來是紅旗的海,歌聲的海,鑼鼓的海。(總而言之不醒。)」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這幾幅素描和文字敘述點明的實際是自1942年之後,知識分子尤其是作家與政權,與社會的關係。
卞之琳在他自我毀棄的長篇小說《山山水水》裏以一節《海與泡沫》便探討過這一問題。後來學者錢理群、王德威二位也就這幾幅素描有精彩的闡述。是融入這一片紅旗歌聲鑼鼓的海喪失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和角度, 還是走與之相反更加困難的坎途,是橫亙在當時大陸所有知識者面前的難題,有些人選擇和光同塵,有的人選擇順流而下,有的人選擇隱忍待發,比如同屬京派作家群的廢名,民國年間的談詩作文寫小說,高揚個性,卓而不群,寫出中國文字氛圍下獨有的意識流,典雅蘊藉而成一格,49年之後便誠實地拋棄故我,追求質樸本分的風格了。 沈從文儘管受到諸多壓力險境,卻仍把自己比作遠離人群的孤獨的艒艒船,低聲而堅定地給出了回答。而這,我以為正是沈先生49年後命運轉折的根本關節所在。
張先生知道寫沈從文的傳記是捅馬蜂窩的工作,所以開篇明義,定出幾則說明:「我寫沈從文的後半生,不僅要寫事實性的社會經歷和遭遇,更要寫在動盪年代裏他個人漫長的內心生活。但豐富、複雜、長時期的個人精神活動,卻不能由推測、想像、虛構而來,必須見諸他自己的表述。幸運的是,他留下了大量的文字資料。我追求盡可能直接引述他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我的話重新編排敘述。這樣寫作有特別方便之處,也有格外困難的地方。但我想,倘若我是一個讀者,比起作者代替傳主表達,我更願意看到傳主自己直接表達。」
這段話可謂是一則總綱,劃出了傳記寫作涇渭分明的分界線。回看近來為作家學者立傳的不在少數。個人閱讀範圍所及,以為較有特色的有三部:陸鍵東的《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止庵的《周作人傳》,還有便是這本沈從文。陸先生那本書影響也許最大,開風氣之先。其時的中國大陸的知識階層正陷入一種喪失價值觀,浮躁狂熱的氛圍。這本書卻提供了另一種人生道路,彷彿一盆涼水,起到了退熱降溫的作用;雖然如今再看,這本書煽情過度,感嘆號太多,而多少顯得有點過份主觀。拋開這個微瑕,陸先生這本書的另一價值便是採納了各方當事人為數甚多檔案材料,這使得能最大限度地回到歷史現場。在此後的傳記作品裏幾乎便無人肯再費力氣這麼做了。只有陳徒手的《人有病,天知否》走過這個路子。
止庵先生的《周作人傳》是另一種格調,作者完全隱身,只用傳主的各種文字呈現自己面目,相較於陸著的亢奮勇猛,止庵的書安靜內斂得似乎害羞到連鏡子也不敢照一照。 當然這是止庵一貫追求的文字風格:理性、克制、不動聲色。他斷然不會去走抒情的路子。
張新穎這本書,可說介乎二者之間,偶爾也作點價值判斷,卻絕不濫情。 盡量讓傳主自己說話,作者只做穿針引線的工作,避免越俎代庖反客為主,同時也不至枯槁得面無血色,毫無煙火氣。是一本值得細讀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