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雨季，7月31日午夜台灣高雄氣體爆炸後10天，記者走了一趟六公里慘劇路段。
高雄臨海，以愛河聞名。當晚爆破的路段，位於苓雅及前鎮區的一心路、二聖路、凱旋路及三多路，現在如藏着水溝的戰壕。上周末連日驚雷大雨，居民聽到雷響，就心裏害怕。驚弓之鳥，想起雷轟一樣的爆炸聲。那幾天，水溝變成長河，一度淹入民居。有人苦笑，這裏已變為三多河、凱旋海。
住在高雄的著名台灣詩人余光中，剛從西安回來，記者8月11日致電老詩人，想聽他對氣爆的感受。他說，89年64事件，他寫詩悼念，911他也寫詩悼念。這一趟，妻子生病，他在西安腸胃不適，回來中山大學手上有工作要忙，實在要在稍後到現場看一看，然後才能寫詩悼念。
齊東詩社在7月31日在台北開幕，臉書上已有數十位詩人悼念在氣爆死去的人，也有對肇禍者批判。受意外影響的人傷痛、心酸，其他的巿民關懷。台灣人喜歡文字，詩的感受，在詩人看來是平靜的安魂曲。
至於用腳記錄一次六公里的氣爆路段很容易，但要了解六公里內的心靈很難。記者8月11日與12日兩天觀察，三多路居民說凱旋路爆炸嚴重；凱旋路居民說三多路爆炸威力最強，因為那裏死去最多人。
一個人的飯店 不感孤清
三多路與武慶路交界紅綠燈對面的名貴大飯店，8月7日那天，2301號房的梳妝枱上，放了一本法師的書。台灣房客吳珊瑜的父母住在附近瑞隆路，她剛從大陸回來高雄過中元節（鬼節），拜祭祖先。按幾年來的習慣，她依然入住這裏，「飯店老闆怕我害怕，想幫我保平安」。
爆炸當晚，飯店對面紅綠燈前等候的車子與人，被炸得最嚴重。有份救人的三多路輪胎店老闆陳茂田說，石頭都被炸飛起八層樓高，他目擊有人被壓在車子、石頭下面，痛苦哀嚎，在這個紅綠燈位，死傷最多，超過九人在這裏死亡，數十人受傷。
記者在11日傍晚等候2301房客吳珊瑜。最終她披及腰長長黑髮、穿白色絲質襯衫及直腳藍色牛仔褲下來大堂見記者。飯店唯一一位客人，住在一個人的飯店，她不感到孤清，「我不怕，我都知道了。我在大陸看到所有報道，知道當晚過世的人都放在這間飯店門口的走廊，十幾個大體（即遺體），因沒有地方，老闆就給擺放了，也給燒傷的人放進飯店水池，讓傷者可以活下來」。
曾經嫁給香港人，之後離婚，吳珊瑜曾住在太古城。現在她長駐東莞一間台灣工業公司當項目經理，幾年來，每次回高雄都入住這家飯店。這一趟，她下飛機乘的士來飯店，司機都勸她入住別的地方好了，但她感覺沒有問題，「老闆與員工這麼有愛心，我想要支持他們。平時飯店給我優惠價錢是1,300元新台幣（約300多港元），這次老闆還想要給我更多優惠，但我不要」。
最艱難的時候，有些人反而變得更會為他人設想。記者沒遇見飯店老闆，但管事的黃經理對我們的採訪要求，一一答應，他說：「出事那幾天，有過百本地及外國記者上來天台拍攝。」
中元節走在高雄大街，不時看到巨大的鐵籠，店戶居民把冥鏹放進去，燒成長長火舌。而那位飯店唯一的女客人，在已經入黑的三多路飯店大堂主動告訴記者，她是可以看到「第三空間的人」，說得坦率又平常，「但這一次，我並沒有看到甚麼怪事情。我不會怕，我覺得心裏善良，就會有善良」。下午時分，她在父母家相聚，5時回來酒店，打點工作、看一下文件，約莫9時就上床睡覺。「我沒有甚麼不舒服的感覺，一覺睡到天亮。」她帶記者上房間，從窗戶看下面裂開的路段，在黑夜高雄巿的燈光裏，兩旁泥濘路中間默默的小河，像皮肉被劏開後一條如血的管子。
畫下地獄之火 心仍在痛
三多路、武慶路附近的鳳林大廈是一幢自置物業，65歲業主湯韜璨（艾荷）與醫師丈夫在全幢大廈開診所。七年前，她一隻耳朵開始聽不到聲音，但當天的爆炸聲還是響震得她心膽俱裂，因為擔心物業及人命，半夜從附近睡的地方趕到現場，「我害怕跌倒，當時候半爬着過來」。說起現在的生活，她心裏仍然在痛，憤恨竟然有人會把丙烯管道埋在路下面而民眾並不知情。
參與救人的消防員曾經形容爆炸當晚燒出滿天赤霞烈燄，有五、六層樓高。艾荷把當晚的地獄之火，在畫板及被震下的玻璃大鏡片上畫下熊熊烈火，準備送給佛教慈濟基金會，「這十多天，他們每天都送便當過來，讓我們沒有吃午飯的煩惱」。
三多路路面相對較狹窄，兩邊都有高樓，現在要隔一段路才有接駁走過像小河一樣的壕溝，居民進出都不方便；要乘的士，得花一點時間走到外圍地帶。50歲老闆陳茂田認為，即使路段11月真的能搶修完畢，相信要回復原來的生活，最少要半年至一年。他埋怨政府搶修慢，有黨派成見，「你們中央政府搶救要盡力做，人力物力還分地方搶救，沒錢才跟中央要？」黨派有別，他說南部由民進黨控制，從嘉義、台南、屏東都是民進黨勢力範圍，「我們高雄石化工程多，但交稅都是上繳到台北巿，不是高雄巿啊」。他四、五層高的樓頂，被大石壓破鐵架，幸好沒傷及家人，經歷那一夜，現在心情仍然很難過，「當晚一家都睡了，莫名其妙的爆炸起來，看到從來沒有看到的情景，比戰爭還要恐怖」，他16歲的女兒當晚嚇得一直在哭。
爆破、烈燄、死亡的陰影，都留在裂開的公路傷口上。三多路轉入凱旋路不久，與母親合共一家五口住在凱旋路的劉達憲，兩個10歲上下的兒子，對着幾米闊的小河，無聊在「河岸」石屎泥濘堆上發掘和把玩小石頭，大男孩說並不喜歡這種環境。
雷響以為爆炸 驚弓之鳥
事實上，剛過去的晚上，因為一次特別轟烈的雷聲，一家人又像回到恐怖的爆炸黑夜。曾經在巿內見過余光中的推拿師爸爸劉達憲說：「昨夜有一響雷聲特別大，聽到後很害怕，害怕又是爆炸。其實，都知道是雷聲，但心裏還是恐懼。」
近年不少香港人愛上台灣，但每個地方都有它的問題，在劉達憲眼裏，政府很多工作都表面化，民眾有時候就像愛看煙火的人，只求一時光芒快樂，不看更長遠的，「要看一個地方文明不文明，就要看它的公路平坦不平坦」。他說高雄很多路段都不平坦，更不用說這次包藏禍心、埋在路下面的工業氣體。
8月12日整天下着又大又小的雨，二聖、凱旋路口的店舖，爆炸後燒得空蕩蕩，大門吊着一支一支小鐵絲，滴着雨水，與門外燒剩的三棵樹幹，顯得蒼涼。有人說，這裏是起爆點，失蹤的消防隊長應是在附近遇事。在這裏，記者等候大型工程車在雨中處理打樁等工序，最終走過這個比較難的關口，然後再走10多分鐘路程，就是一心路了。那裏的壕溝已經鋪成新的灰色石屎路，商戶居民出入比較方便。
走過長長的六公里，還是想起在高雄機場遇到的第一位的士司機最直接的感受：「他們都枉死啊。」關懷、愛心、平靜的胸懷，應該也是容不下知錯不改的事情。
記者：冼麗婷 攝影：羅君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