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訊】1989年,是世界歷史上當被銘記的一年。那年東歐變天、共產倒台,羅馬尼亞趕上民主的列車,到2007年加入歐盟,成為區內最貧困國家之一,撐起當地旅業的,除了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外,還有獨裁者壽西斯古刮盡民脂民膏籌建的世界第二大建築物「人民宮」。
那場25年前的風暴,改寫了無數人的生命軌迹,吸血鬼原型德古拉王子的曾曾曾孫女回到祖國,繼承祖先遺志,成為社運分子;在槍彈下活過來的肥版長毛,述說由配給糧食,到參選總統的故事。如果歷史可以重寫,經濟和自由,他們都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
記者:張嘉雯
粗口公主為民而戰
「不好意思,你介意我說粗口嗎?」紅髮女郎一手拿着香煙一邊問,記者笑了笑,她會意,左一句「Sxxt」、右一句「Fxxk」,鬧政府、鬧議會、鬧跨國企業。瞇着眼的Brianna,早前示威時近距離吃過催淚彈,視力一直未有恢復過來,走在街上卻每個人都把她認出了:沒有胭脂水粉、沒有谷胸古裝,套頭棉衣加軍綠長褲,路人卻恭敬地說「Princess Brianna」。
她的好朋友幾乎都在街頭,和她並肩走,沿途不斷有市民主動和她打招呼;走進街頭嘉年華,穿重金屬皮褸和耳環的維權律師跟她相擁、鋼條身形的無國界社會運動組織負責人跟她耳語。牛高馬大的她,是羅馬尼亞的著名環保社運分子,多次因集會被捕,平時騎單車穿梭大街小巷,這天她帶記者遊布加勒斯特市內「景點」。在人民紀念碑等過馬路時,她指着對面街一幢紅棕色的老樓房,「這座大樓是我家族的,還有這幢、這幢都是」。
不知就裏的人要不是以為她「吹水」,就把她當神經病,但她兩樣都不是。路人稱呼她為「Princess(公主)」,因為她的確是,她曾曾曾祖父居住及出生的地方是全球遊客到羅馬尼亞的必到景點,附近是以吸血鬼紀念品作招徠的店舖,她的祖先不是誰,就是小說及電影中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真人」。
祖母二戰時救美軍無數
吸血鬼以生於錫吉什瓦拉城的弗拉德.德古拉(Vlad Dracula)王子為創作藍本,現實中德古拉王子是羅國的人民英雄,他奮勇抗敵,以殘暴手法「木樁刑」聞名,最血腥的一幕,是用尖銳的木樁刺穿兩萬敵人的身體,一個個豎在城外,任由屍體血液流乾和皮肉腐爛,嚇退奧斯曼帝國土耳其的軍隊。
眼前的Brianna,全名Brianna Caradja,祖母Catherine Caradja因家族糾紛,流落法國,一生投入社會服務,照顧孤兒;二戰期間反對羅馬尼亞與納粹德國結盟,曾經拯救無數美國空軍成員,共產黨統治期間逃亡法國,直至1989年共產黨倒台後,回國接收祖先的產業,包括逾8萬平方米的土地。
Brianna為祖母當先頭部隊,革命期間身在德國柏林的她,在電視上看到家鄉人民以血肉之軀對抗壽西斯古,深受感動,布巿機場重開後即趕回羅國,從此不再離開。
有着家族的強悍基因,25年來「公主」為民而戰,但武器不再是殘酷木樁,而是智慧和堅持。她多次因示威被捕,成為國內大新聞,令政府相當「頭痕」,多次派人勸退她,大意是「以你德古拉曾曾曾孫女嘅身份,可以為國家做好多嘢呀?」想不到公主「自甘墮落」,「我需要這些名譽嗎?我不需要,做好現在的自己更重要。我的生活不算富裕,甚至可以說是拮据,但我不會妥協。」
寧要革命不要表面繁榮
今天的羅國,表面看來一切很好,其實店舖十室九空,貧窮的政府徵收50%的薪俸稅,羅國移民在歐洲其他國家流落街頭的新聞也屢有所聞。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沒有1989年那場革命,但國家經濟可以好好發展,你會選擇嗎?」記者問。「如果人活到像畜牲一樣,被關在工廠裏,連續工作幾十小時,晚上幾十人擠在一個房間睡,才能推動到一個國家的經濟繁榮,那我寧可不要。」
說這句話時,我們終於越過了熙來攘往的馬路,人民紀念碑在身後,石碑頂部象徵流血犧牲的紅漆在烈日下發亮,雕像俯視腳下土地,哀悼犧牲的革命英雄─那些死於1989年12月、為推翻共產政權而付出生命的勇者。
東歐長毛槍口餘生
「這件事仍然不能討論嗎?我們不會呀,我們隨便罵誰都可以。沒可能吧?竟然還有人不知道真相?」說這句話時,曾參與89年示威推翻共產政權的東歐長毛Remus臉上有種自豪,他的朋友是當年軍隊的一員,在首個「抗暴」現場開槍殺平民,他卻在槍林彈雨中活過來。今年六四,他在社交網站上載王維林擋坦克的照片,25年了,他走過了,卻沒有忘記遠方那個仍然未走出獨裁陰影的國度。
「我的朋友那時當兵,只有18歲,開槍殺人,就在這個地方殺人。」1989年,世界版圖出現巨變,羅馬尼亞是其中之一,當地綠黨創黨主席、曾經參與總統選舉的眾議員Remus Cernea當年身處革命之中,記者和他在布加勒斯特洲際酒店外見面,那裏是當地最繁忙的馬路之一,其中一側有兩個並排的墓碑,紀念當年12月21日在該處被軍隊行刑式處決的平民。
秘密警察射殺示威者
當日原定是壽西斯古發表演講的日子,近10萬人被動員到共產黨總部前廣場參與集會,其間集會演變成示威,距離廣場不遠處的洲際酒店,地位約莫等於中國的北京飯店,部份民眾轉到該處示威,因為羅國資訊不流通,平民百姓沒有相機,打長途電話要經接線員,他們希望有遊客看到革命發生,把消息傳揚開去。
「那天在現場有想過自己會死,不停回憶自己一生。」當時15歲的Remus正念高中,12月21日他被家人反鎖家中,翌日壽西斯古宣佈戒嚴,他從家裏直走了一小時到示威現場,那時巿民的日常活動和交通都已經停止,仍然效忠壽西斯古的秘密警察在高處射殺示威者,站在人民一方的軍隊則在地面還擊,雙方駁火,現時民居的外牆和窗戶仍然留有槍彈的痕迹,「我們走上街頭,因為我們知道這個政權是不好的」。
Remus回憶自己少年的生活環境:城巿四處昏暗,路上沒有燈,零下40度的寒冬,每天只供應熱水兩小時,晚上只有兩、三小時有燈,功課都在燭光下完成,買食物要到國營巿場,但巿場內甚麼貨品都沒有,唯一可買的貨品只有豬腳,人民要領取配給的糖和油,每天3、4時就開始排隊。
他一口氣說:「人民禁止批評政府,沒有新聞自由,工作是由政府安排的,沒有秘密警察許可,不能擁有護照,不能踏足西方國家,任何人說話罵政府,不單會被捕,也會失去工作,我們看不到將來會更好。」扭開電視,是沒完沒了的歌功頌德,「全部都是政府的宣傳(propaganda),不停說領導人是天才、是偉人」。
「自由比食物更可貴」
羅馬尼亞以秘密警察聞名,共產時期興建的樓房特式是牆壁薄、顏色灰暗,方便鄰居互相監視,「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了,所以為甚麼我們的人民在子彈前可以這樣堅強,為甚麼明知有機會被槍擊,仍然沒有懼色」。
當年革命成功的關鍵之一,是國防部長拒絕再以軍隊鎮壓抗議民眾,他在抗命翌日被殺,但壽西斯古也沒有活更久,4天後的聖誔節,他與妻子也被槍決。
「覺得很快樂,大家都在笑,因為第一次有自由的感覺,因為共產政權終於被取締了。」今時今日,羅國的經濟仍未走出低谷,Remus說,民主制度雖然並不完美,他卻感到國家正向一個好的方向發展,「我們加入了歐盟,雖然在人權方面仍然有學習的地方,但現在有言論自由,出國不再是特權階級的權利,你看看籠中的動物,即使給牠們很多食物,牠們也不會快樂,因為自由比食物更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