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每逢幼兒園暑假,爸媽都會把她送去奶奶家住。在那裏,她和表弟妹同吃同住,早上做功課,下午在院子裏瘋幾個小時,是一年裏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那是一個大型國有企業的家屬區,職工多從北方和西南各省來。人們退休後,喜歡在院子裏納涼,順帶看着孫子們像上了發條的玩具鴨,搖晃着跑來跑去。只有大院斜坡樓梯上的一排民房才透露出,這裏其實是少數民族自治區內的城市──那民房已經出了國企地界,住着幾戶維吾爾族人。和國企五、六層的家屬樓相比,這些房子顯得簡陋,路過時能看到牆角露出的磚頭和泥巴。門口電線杆之間牽着一股繩子,零零散散掛着洗好的衣服和頭巾。有時,女人會蹲在門口刷地毯,汙水沿着斜坡流下來,下面的漢族老太就生氣地罵。
那裏住了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光頭,很瘦也很靈敏。她們在斜坡下玩打沙包、捉迷藏的時候,他會懶洋洋地吊在欄杆上看。有一次沙包扔到他腳下,他興沖沖地撿起來,用力一擲,用生硬的漢語說:「拿你的包!」她接住了,打在手裏生疼,她仰頭說:「謝謝你,你來玩吧。」斜坡下的小夥伴先是一楞,從來沒有維族小孩加入過他們。他弄明白了她的意思,走下來,拿起沙包瞄準一個孩子就打,準星一流。孩子們忘記了顧慮,哈哈大笑,繼續遊戲。幾個回合以後,他佔盡上風,忽然吹一口嘹亮的哨子,很快從坡上下來五六個維族小孩,看樣子是想加入一起玩。可是一個漢族男孩遲疑了:「不要和他們混在一起,他們在小學門口偷東西、打人。」其他幾個孩子紛紛同意,撿起沙包回家了,她和表弟難為情地站在原地。維族孩子面面相覷,大聲說着什麽,悻悻地走回斜坡。
後來她上了小學,有一日放學路上,她在路過的花壇裏看到好幾隻粉色蝴蝶,於是來了興趣,跳進去捉了好久。擡頭擦汗的時候才發現花壇周遭圍了七個維族少年,都惡狠狠地看着她:「有錢嗎?」她下意識把手伸進口袋,牢牢攥着僅有的五毛錢,對她來說那是很大一筆財富。站在她身後的一個男孩大聲說:「拿出來!」她轉身看去,居然認出他來,還是光頭,長高了很多,但是那深深的眼窩和懶洋洋的架勢一點沒變;他好像也認出了她,楞了半晌,大聲用維語說了幾句,其他幾個人不滿意地嚷嚷着,他生氣了,很大聲呵斥着他們,然後對她說:「你,走吧。」她鬆開了手,爬出花壇,朝他走去,忽然男孩們大笑着說:「結婚!結婚!」兩個人臉都紅了,他更生氣了,揮揮手說:「你,走回家!」她走過他時小聲說:「再見。」他轉過身解釋:「我,拿錢,玩,不拿你,走吧!」
後來她再也沒見過他,但見過很多和他長得很像的人,有時她有種衝動,攔住這些人問問:「你們認識他嗎?他現在好嗎?」可怎麽問呢,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但隱隱的,她相信,如果可能,會和他成為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