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從軍人的生涯和眼光回溯中華民國歷史,圖文並茂的《父親與民國》當是必讀書。作為《白崇禧將軍身影錄》上卷,書中收有一幀照片,是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冷欣中將在南京將日本降書呈獻中國戰區統帥蔣介石,現場有孫科、于右任、戴傳賢、馮玉祥、程潛等文武高官,當然也有白崇禧。解讀這個歷史場景時,編著者白先勇先生說:抗戰勝利了,應該很喜悅,可是看起來他們的心情很沉重,因為這一次勝利是慘勝,打得國困民貧。他還明確表示,抗戰勝利是「不值得慶賀的『慘勝』」。這位將門之後,一再用「慘勝」形容戰爭結局,顯示對那段歷史的洞穿與省悟。
「慘勝」這個說法,不是今日的創見。翻檢當時陪都重慶的各種報紙可見,有關抗戰勝利的新聞和評論大都充滿喜慶的辭藻,而一家民間報紙的社評裏卻用了「慘勝」二字,難得的冷靜和客觀,好似「眾人皆醉我獨醒」。顯然,「慘勝」有勝利的代價極大、得來不易之意。有個粗略統計:日本全面侵華期間(不包括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至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共有一千多座城市淪陷,三千五百萬人死亡,直接損失一千億美元,間接損失達五千億美元。累積這些數字的,是一寸寸遭蹂躪的土地、一個個被戕害的生命,焉能謂之不「慘」?
之所以說「慘」,多少還含有僥倖的意味。抗日戰爭進入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天皇於十五日發表《終戰詔書》,宣佈無條件投降。此前的六日和九日,美軍分別在廣島、長崎投下原子彈,給兩地造成滅頂之災;九日午夜,蘇軍大舉進攻盤踞東北的關東軍,很快剿滅了這支強悍的日軍部隊。國人初聞日本投降頗感突然,隨即反應過來,陷入狂歡之中。當統帥部下令國軍趕往日軍佔領的城市準備受降時,有的部隊距離目標很遠,雙方未至決戰階段,日軍兵力仍逾百萬,對戰敗口服心不服。白崇禧向有「小諸葛」之稱,自然明白倘無美、蘇兩國的致命一擊,日本不會投降,中國的抗戰肯定還要「持久」下去。這不是「慘」勝,又是甚麼?
六七十年過去,當年的高層將領都久別人世,墓木已拱,子女也步入暮年。白先勇先生早歲以小說成名,繼而演繹牡丹亭旁才子佳人的愛情傳奇,近年轉向探究父親戎馬一生的歷程及影響,體悟到父輩親歷那場戰爭的椎心之痛,故而直率道出「慘勝」的肺腑之言。過往一甲子,無論紀念爆發或是慶祝勝利,國、共領導人對抗日戰爭都講過很多話,但出於「長敵寇威風,滅自己志氣」的避忌,不曾也不會出現任何涉及「慘勝」的表述。然而,這卻是真實而促人反省的歷史,儘管對一個自詡偉大的民族有點殘酷,或有失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