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連影子都好像比較快樂。夕照下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鋪在草地上，像美術館裏的畫。我們站着看着地上的我倆，欣賞了片刻，忍不住拍下了片段。沿着市立美術館側，我們手牽手無目的地漫步。太太最近容易腰痠，我們走得特別慢，靜靜地沐浴在溫煦的日光，沿路細細地看。
一對頭大身小的兄妹笨笨地跑上斜道，又跑落斜道，好奇地張望一下雕塑，就上了爸爸的車。一個小女孩在石階梯上獨個兒跳上跳下，我舉機按下了快門，咔嚓一聲，把我們這對異鄉人區分開來。無論多繁忙擠迫的都市，總需要幽靜的角落，漫步的空間，不只台北，全世界都易找，難怪香港人特別難過。
這是產前的旅行，家人都有點擔心，肚子隆隆的坐飛機可以嗎？我想，我倆都需要短暫離開這個惴惴不安的地方，放鬆思緒迎接人生下一階段。我們在草地旁的石椅子坐了下來，摸着日漸隆起的肚子，裏面的生命手舞足蹈地回應。孩子，你能像一個普通的孩子長大嗎？能夠不被污染嗎？微笑藏着一絲擔憂。
轟隆轟隆……
我們一轉身，飛機低飛越過頭頂，越過新生公園，就是松山機場。恍如九龍城一幕回憶，一下湧上心頭。慶幸小時父母帶我到九龍城，不是中環，在朋友的家庭式拉鏈廠，小手到處亂摸，在綠色的窗框仰望白色的飛機肚，當時我想，不如在飛機肚裝上拉鏈？我的家沒有國旗沒有龍獅旗，小朋友不談政治也不必談政治，因為保護我們是大人的任務，健康的成長就是自然的成長，講多了就不美。
在這裏沒有遇上一個不禮貌的計程車司機，但放工時間，難免對擠塞有點微言「台灣太自由啦，太亂。大陸反而管得好。」喜歡大陸嗎？「兩年前到過杭州，還可以。」台北生活艱難嗎？「沒有太大壓力就是。」我看你們因為自由，比大陸生活寫意多了。「你好像不喜歡大陸？台灣也有很多陸客，但我們台灣人不排外。」我們本來不排外。沉默。「可能你們香港人被騙多了吧，台灣人將來也可能被騙怕，可是現在要賺錢啊，沒有辦法啦。」很矛盾？「沒有啦，兒子都大了沒所謂。」
我想起了剛才印在美術館牆上的一句話：「你的成功成為我的幻覺。」（梅丁衍《尋梅啟事》藝術展）現實很殘酷，我的成長沒有「模範」引領，也沒有追逐「成功」的幻想。沒有上一代的遺產，但我是幸運的，生活教曉我要一針一線，一步一步走來，不必攀附。到長大了成為一個公民，看見每日新聞中苦苦攀附的嘴臉，人人幻想中國好香港必然好，我驚覺我們已經換了一個香港。
在書店下了車，我們找了一本詩集坐下，要為女兒起名字了。身為父母，我常常想要給她最好的。對於富足的香港人，最好的東西不應該是奢華的幻覺，應該是自由飛翔的空間。
Profile：柳俊江
前新聞記者、主播，動物NGO工作者。現為自由傳媒人兼「另類生態學家」，透視傳媒生態、動物生態、社會生態。《反智動物》討論最高智商靈長類動物之種種反智行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