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已故名作家黃裳誕辰九十五周年,滬報六月下旬刊出長文紀念,題目很有趣:「可畏亦復可愛」,出自大學者錢鍾書對其文字的稱道,原文前還有「筆挾風霜」四字。
話及「可畏」,文章作者說通讀黃裳文集,「一個最明顯印象就是文風老到凌厲,無論在他早年的少作中,還是在他近年來的晚境新作中,均未有大的變化,所論有義正詞嚴處,常不容辯駁」,認為「這大約就是錢鍾書所言的『可畏』」。至於說「可愛」,該文作結道:「魯迅雜文雖筆調尖利,但內心卻是彷徨的,因為他沒有看到希望的出路,所以也沒有如黃裳那樣樂觀的充滿期待。錢鍾書論及黃裳文章『可愛』,其用意或許也正在於此。」這說法含糊而費解,黃裳「可愛」處,或有另一種解讀。
紀念文提到《餞梅蘭芳》,稱為黃裳「早年代表作」,「曾引起筆仗」,「但似乎又很難與黃裳進行爭辯」,因為「是他勸說梅蘭芳不該為抗戰勝利後的蔣介石政權慶功」。這話過於絕對,亦不符筆仗的交鋒過程。《餞梅蘭芳》發表於一九四七年初,四十多年後黃裳撰文回憶梅氏《舞臺生活四十年》問世經過,順便解釋了寫作動因,而當年共事同一報館的老作家柯靈不以為然,在一九九四年《讀書》六月號發表《想起梅蘭芳》,稱其時國共和談破裂,內戰全面展開,學生運動風起雲湧,南京國民政府「已處在全民的包圍中」,不知還有什麼慶祝戲可演?對這篇文章「即使用最新式的精密儀器,大概也檢驗不出絲毫的善意來」。文尾還補述:「藝術家有自己的政治傾向和是非觀念,當然是很可貴的,但強使京劇藝術家捲入政黨鬥爭,卻未免強人所難,黨對梅的諒解是明智的。內戰和外戰性質不同,諷示梅蘭芳在內戰中再度蓄鬚,只有那種『左』得可愛的人才想得出來。」
黃裳礙難接受,寫下《關於〈餞梅蘭芳〉》反駁:「是否參加『國大』,就成為進步和反動政黨分明的分界線,在這當口,參加國民黨政府的內戰『祝捷』演出,是怎樣的一種政治姿態,是明若觀火的。」柯靈又撰《讀了〈關於「餞梅蘭芳」〉》再批評,而黃續寫《一點閑文》辯駁,柯復以《一點感想》回應。直至二零零七年,黃的《憶舊不難》之文還痛責柯居心不良,而斯人已辭世七年矣!
若替梅蘭芳設身處地,日寇侵華時期蓄鬚罷演,當是恪守愛國大義,但勸阻他為國民黨操辦的活動演出,連中共也不曾有這非份之念,黃裳此舉確有點不近情理,強人所難。可是,青年時「左」得可愛的黃裳,中年竟被劃為「右派」,儘管從未加入任何黨派;而晚年批他「左」的柯靈,卻是「民進」要角、中共建政後的秘密黨員。怪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