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仔藍屋門前有一個叔叔叫龍仔,整日為街坊修理木家具。這種陳年木家具,靠榫位連繫部件,不用一口釘。可惜師傅所剩無幾,龍仔退而不休都年近八十。半年前,他身旁多了位年輕女子阿恩,據說是他畢生唯一入室弟子。路過的街坊指着她罵:「法國讀完視覺傳達課程,返嚟又踎喺度鋸木,一世冇前途啊!」她說:「如我不帶頭學,這種工藝就失傳了。」這種剛被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工藝,難得有年輕人承繼衣鉢。
記者:陳芷慧
攝影:陳永威
阿恩很驚訝我聽懂龍仔的鄉音,她搖搖頭說:「他是肇慶人,起初我完全聽不懂他說甚麼。」尤其些行內術語,鬧出不少笑話。「他常說『木屎』,原來是木碎。」還有「隔墨」,讓她一頭霧水,「其實指兩塊木拼在一起畫線。」最有趣的,是看到阿恩學院校舍的九尾榫,龍仔說:「鳩子!」,她心想為何和善的他突然爆粗?原來只是叫法不同。

台灣學院派 一嘗挫敗
阿恩在台灣學了三年木工,對着做了數十年傢俬的龍仔,頓時嘗到挫敗感。台灣木工講求精緻,阿恩還做了一個木箱,內放十把大小不同、功能各異的工具刀,揹其走路,別有藝術家的氣質。誰知,龍仔身上只有一張刀,就橫掃天下。「學校教磨刀要磨三次。他磨一次,刀就鋒利了。」平日他還用工具刀來剃鬚。「他動作很爽快,大刀闊斧,不像我要用尺,所有事情都是從經驗累積回來的。」阿恩正在做一隻木馬,木才批走一半,還未夠深,她便心急想鑿木開卯,龍仔一句壓來「一定鑿唔開。」她鑿兩鑿便停下來,「好,我信你啦!」她大讚龍仔年近八十,卻力大無窮。有次他倆師徒到西環買木材,阿恩將木材捧在腹前,走得笨拙,「誰知還下起大雨,本想為他打傘。向後望,只見他把木頭托上膊,一陣風般走過,叫都叫唔停。」阿恩拿槌揼兩揼就累,師傅揼足一天仍未肯停手。龍仔說:「我不是大力,而是拿槌的手勢正確,用力準繩。」只要用力夠準,下槌一刻不會回彈,省力得多。他示範一遍,把槌交給阿恩。她拿着槌仔,在手裏拋兩拋感受一下,彷彿這麼難懂的道理,就只有他倆會明白。



肇慶師傅 大男人浪漫主義
人人都說阿恩照顧龍仔非常周到,她卻說師傅是大男人浪漫主義。明知她身子弱常感冒,他久不久就問:「攰唔攰呀?」還未到下午一時,他又問:「你肚唔肚餓呀?」她說:「第一次我答肚餓,他不知竄到哪裏,十五分鐘後抽着一盒叉燒飯回來給我。」就只有一盒飯,龍仔連自己的也顧不了買。相比阿恩,龍仔精靈得多,訪問其間小休五分鐘,他左踱右踱,閒着也找木來鋸,他說:「勞碌大半生,腳步未慣停下來。」然而,有一次龍仔工作時突然暈倒,把阿恩嚇得半死,「原來他當天頭暈也來陪我做木工。」自此,阿恩深知師傅大男人,任何事都死撐,不顧自己也顧愛徒,惟有自己細心觀察,「他留意不到身體負荷不來,所以當他問我肚餓與否,我一定要答肚餓,否則他又不停下來了。」阿恩悄悄地告訴我。 「我計劃替他開辦木工工作坊,邀請畢業學員為街坊修補傢俬,他一對手做不完。」
她笑說:「老實說,他年紀大了,吃得不多,最緊要每餐可以飲番兩杯,撩吓女仔吹水。」龍師傅一吹水,就吹來五十年代的風,「年輕時我曾到寶蓮寺工作。順道求籤,第一次我求了100號下下籤,解籤佬沒說一句話。我又再求,求到第一支上上籤,解籤佬只說了一個『奇』字……我梗係唔畀錢佢啦!」龍仔至今仍耿耿於懷,單是訪問時已複述了三遍,阿恩亦聽過數百回,「你𠵱家咪幾好,唔好再擺喺心啦!」阿恩碰碰他的酒杯:「飲勝!」龍仔又「咔」一聲笑了,又說:「那次求籤……」有時候,兩師徒逛傢俬店當散步。龍仔說:「設計是時尚,但用釘不耐用,手工又差。我哋入榫,用幾十年都唔爛。」 阿恩卻笑說:「不過你講得咁大聲,好尷尬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