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停留在一個城市太久，不管是因為工作，還是個人生活。於是我把移動的城市生活變成常態。
我認為旅行的意義不只是為了觀光，或站在某標誌性建築物前拍個照，告訴人家你來過。也不在於購物……好吧，這個論點有點商榷，我願意調整一下……也不只為購物。旅行最精采的地方，是透過觀察不同文化的人民生活及處事習慣，從而對比自己一貫習以為常之觀念，然後去思考一下到底那些比較可取。
當然，這樣有時會流於過份片面，因為純粹以第一身的觀察印象來作田野研究調查的話，數據容易陷入像卡爾沙根（Carl Sagan）所說的「小數據的迷思」。例如一個白人可能會跟別人說︰「不是說地球上，四個人中有一個是中國人嗎？我認識的數百人中，也沒一個是中國人啊。」
我認為這樣的邏輯謬誤很難避免，因此唯一可以修正這個缺陷的方法，就是經常旅行，這樣就能透過不同時刻去觀察一個地方或一種文化（一種文化比較恰當，一種民族就有點政治不正確）。
「簽證在舊護照上」
許多老一輩的都說，要是男性單身一人到美國，會較難拿到簽證。大概我比較幸運，許多年前因要到紐約出席我哥的婚禮，得到美國領事館拿簽證，事前也準備了大堆公司信和銀行證明，可是那官員看到我，劈頭問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吳彥祖真人相處起來，人好嗎？」因為導演的身份，結果甚麼公司存款證明都沒拿出來，就給批了十年。
這次到美國，因為舊護照已過期，所以換了新的，可是那個十年的美國簽證，還在舊護照上，於是也得帶着它。當我過美國海關時，那個黑人官員看見我遞上兩本護照，馬上瞄了我一眼，然後面帶微笑的說︰「幹嗎你有這麼多護照？你是占士邦還是甚麼特工嗎？」
「我也希望是。但只因為我的簽證在舊護照上。」
那官員微笑了一下。看得出這個微笑有部份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即興幽默之欣賞。坦白說，這種檢查證件的工作，確實是有點刻板沉悶。而在各個文化中，也有許多這樣的工作，但要是一個文化培養了大家的幽默感，雖然刻板沉悶的工作不可能會變得非常有趣，但總算可讓我們在無聊中，有些自我調劑的小趣味。
但在華人的文化裏，這種事情並不鼓勵。這個海關人員要是換成中國人的話，他父母和老師會不停提醒他，要是經常說出這種話，就代表他是個輕佻浮躁、不踏實穩重的人；上司不會欣賞他能讓沉悶工作氣氛融和，反而覺得他不專注工作。更重要的是，有些過關人士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時，一時間反應不來，就會覺得被冒犯或挑釁。當然，還有大多數是沒有反應的沉默，而消滅一個人的幽默感，恐怕就是這種沉默。因此久而久之，大部份人都會選擇放棄這樣的搭訕。
我經常住酒店，在酒店升降機裏那短短半分鐘的過程中，大部份華人都會顯得沉默，除非聯群結黨才會旁若無人地聊天。相反，許多外國人都會主動跟你搭訕，如果我是女生的話，可能會懷疑對方有所企圖，但身為一個麻甩佬，我不認為他能在我身上找到甚麼，那只是純粹禮貌的聊天。
好像有天我穿了一件印有大麻葉的T恤，有個外國人看着我說︰「這T恤不錯。我很懂，因為我來自阿姆斯特丹。」
即使不搭訕，許多外國人在離開升降機時，也習慣跟裏面的陌生人說句簡單的午安或晚安作道別。其實大家根本可能不會再見面，所以這只是個純粹的禮貌。我認為這種純粹的禮貌很難得（尤其在亞洲），因此每次我都會禮貌地回應，有時候我先離開升降機的話，我也會主動跟別人道晚安。
沒回應也不覺難受
我曾經嘗試把這個事情推展到亞洲人身上，但不管是中國人或日本人，對方都會顯得無所適從，久而久之，因為感到有點尷尬，所以我還是覺得把這行為限定在西方人身上會比較恰當。當然，我明白西方人跟別人道晚安時，即使對方不回應，他們也不會感到難堪。但為甚麼作為中國人，要是我跟另一個中國人道晚安，對方沒作回應，我就會感到有點丟臉和難受呢？感覺自己在對方眼中，就像個企圖打開話匣子的騙徒，最後被對方用沉默來識破，落荒而逃一樣呢？為甚麼得不到回應，也會感覺到負能量呢？
也許我們在苦難中成長，在我們的文化裏，這種遇騙和非單純的搭訕太多，於是在我們的骨髓內，就自動進化出一種防禦機制，去抵禦這種沒原因的友善，就如毛主席說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一樣。
但這個我有點不肯定，因為在近代社會，看得太多無緣無故的恨，所以對於有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我想還是有可能的。不是有些大學生在街頭推廣免費擁抱嗎？當然，我有時候也會疑惑，到底是我心術不正，還是太挑通眼眉，為甚麼看到這些報道時，總覺得有部份中年男人接受擁抱時，眼角裏露出絲絲淫念？
有幾次在行人專用區上遇到這樣的擁抱活動時，我都想衝動地過去參加，但又怕瓜田李下，老是在掙扎着，是否應該挑個樣子最平凡的女生來擁抱，這樣才顯得清者自清、光明磊落？可是又想到，這個思考本身就已經很不光明磊落了。因此總是在這種思想糾纏間錯過了活動。
要是那些舉辦街頭免費擁抱的女大學生看到這裏，請體諒我是個比較糾結的處女座，要是下次我們有眼神接觸時，在我掙扎的過程中，請不要猶豫，就大膽主動地直接上前擁抱我，讓我沒機會再作這麼多的內心交戰，讓我徹底地釋放自己吧。
【我來了，是要叫人得過癮】
撰文：彭浩翔
祖籍番禺，生於觀塘。集作家、編劇、導演、製片人、演員及藝術家於一身之處女座。尚且幹活，只為供養其網購血拼及極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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