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絕望中激起愛與公義戴耀廷: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品味蘋果:絕望中激起愛與公義
戴耀廷: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戴耀廷喜歡跑步,從馬鞍山跑到水浪窩,四、五公里路程,有時一邊跑,一邊聽倫敦版《Les Misérables》(《悲慘世界》)。

緩緩向上向下的斜坡,穿越兩旁茂密的握手樹,翠綠與彎曲的路程,左邊是海,右邊是山,不時有大貨車、巴士及私家車駛過。若果能跑到西貢,約莫十公里,近兩小時音樂會版本也就聽完。若果是短途,腦裏盤旋文章的內容,也會在路上搞清楚。
最初跑三公里就筋疲力竭,後來他超越了,能應付十公里。過去十年,他最常在家附近跑四、五公里,一星期兩次,多數在黃昏。可是,他對上一次跑步到水浪窩,已經是三、四個月前的事情。
只有跑步時愛聽的歌,15年來,天天依然響起。《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這首歌劇插曲,是他的手機鈴聲。
八十年代末,戴耀廷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修讀碩士之時,第一次看《Les Misérables》就愛上這齣歌劇。15年前手機開始可以自行設定鈴聲以後,每次有人致電他,就聽到歌劇插曲,「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 , singing the song of angry men……」。直至今天,記者在他的香港大學法律學院辦公室訪問時,一樣聽到。
一旦愛上,不能自拔,不想改變愛,就讓愛改變自己。

佔中博弈每一步都如天氣難料,戴耀廷希望已參與全民投票的香港人,7.1上街表達爭取真普選的決心。

97前傾城繁華盛世,《Les Misérables》首次來香港演出,文化中心每天重複着百老匯帶來的十九世紀法國大時代情懷。黑暗大劇院裏面的人,慢慢恍然領悟,那一幕似曾相識,那一段學生心聲,如此相似。年輕男角唱的另一首插曲也很動人:「Oh friends, my friends forgive me, that I live and you are gone」,「Empty chairs at empty tables, where my friends will sing no more。」舞台空間傳遞的訊息,對統治者可以很危險的。
《悲慘世界》裏面有愛,修道院神父以愛寬恕偷取銀器烙有編號24601釋囚Jean Valjean ,在警察面前說謊稱銀器是送Jean的,希望他感受愛與恕後,重新做人。Jean後來收養芳婷女兒,緣起他的工廠不公義解僱芳婷,她走投無路當了妓女,最後病逝。而窮所有精力追捕Jean的警察,最終在搞不清正義與邪惡的世道裏, 矛盾跳河自盡。
改編自大文豪雨果作品的歌劇,每一個故事都有源頭,人與人緊扣前緣。大時代的悲劇是人沒有選擇,但在絕望盡頭激起的愛和公義,卻又浩瀚得難以想像。

左起:佔中三子朱耀明、戴耀廷及陳健民在信仰中鼓動的,是一種超越利益的民主政治覺醒。資料圖片

存謙卑 拒做魅力領袖

訪問戴耀廷最深印象有那麼一刻。
「作為一個佔中推進者,你可能需要另一種魅力,那該是甚麼?」記者問。
「Humanity(仁愛),謙卑。」他很快回答。有相同信念的人,聽了可能會感動。沒有多少人敢於相信心裏的愛會是力量,而且敢於表達。老練的政治人物,怕失信於民,不易壠齒。他說,「讓愛與和平佔領中環」感動不少天主教及基督教徒,教徒參與者比例比香港教徒人口比例高。
「我們發佈佔中信念書時,揀選了九龍佑寧堂開記者會,這不是想把運動變成宗教活動,是想帶出信仰的力量,無論你信甚麼,惟有信仰才可超越眼前利益、物質利益」。務實又懂得計算的香港人參與公民抗命,本身就是一種超越。「外國記者來問到我:『香港人不是只懂搵錢嗎,怎會搞公民抗命呢?』這是過去所有人對香港人的印象」。
在拔萃男書院念書時,戴耀廷只愛讀書,是不精於運動和音樂的靜默一群。因為愛看歷史,在港大修讀法律時,開始關心社會,但他從來沒有想過當政治人物。一個以信仰決定政治角色的人,這十年來,努力把宗教與法律整合,「你看我書架裏的書,很多是基督信仰與法律的關係」。他希望信仰不只活在教會裏,而是活在社會。
他從九十年代中就參與公民教育委員會,包括推廣人權教育。香港土生的政治中年,不像台灣學運之子說話非凡漂亮。他從來也不想做一個能言善辯的魅力型領袖,「我抗拒這種角色,因為我不喜歡做,不適宜做,我也沒有這種能力去做」。
「為甚麼?」
「這種charismatic leadership(魅力領導)其實是反民主的,大家看着一個魅力領袖,沒有那種給所有人empowerment(賦權),這是anti-democratic(反民主),從理念性質和個人性格,我都不會做這種事情」。
「你的角色是甚麼?」
「我是一個facilitator(促進者),但最後會把決定權交回你手」。
「Facilitator要有何質素?」
「Humanity。要有謙卑的能力,謙卑的態度,有一種聆聽人的能力,包容不同意見,吸納到好多不同意見,也要有創意,把意見整合出來」。
今年初,他走進20多個性工作者聚會,在社工安排下,向她們解說政改跟每一個人的關係。向邊緣小眾講人權,在預期最少的政治回報裏關顧每一個人的政治權利,為得不到尊重的職業帶來公義與盼望。有份參與聚會的「姐姐仔會」總幹事許勵君說,五、六個聽過戴耀廷親述貧窮與民主政治關係的性工作者,絕大部份都有參與今次和平佔中全民投票。
總幹事說,「姐姐仔」眼中的戴耀廷,平易近人,說話淺白易明,「若不是貧窮也不會做這一行,她們明白自己也是社會的公民,也有權選舉一個民主政府,為自己發聲」。性工作者一向憤恨有些警察藉執勤吃「霸王餐」,也認為長久以來,香港法例不公平對待性工作者。過去長毛梁國雄在民間人權陣線會慶時都會請她們的會員吃飯,劉慧卿也有為性工作者爭取合法權益,不少大學學者在學術研究項目上與該會有聯繫,戴耀廷則是第一位法律學者向會員講解政治權利。

沒有敵人 只想感動人

佔中,是想感動人,尋回我們應有的。戴耀廷說,他過去是個observer(觀察者),今趟願意當actor(行動者),當一個信仰的行動者,因為,他感覺自己揀對了角色。即使看他是個演員,他都必須相信背後理念,才可以演好這一齣戲,acting is believing。
有些人不了解為何佔中行動還是只講不做,因為,佔中精神真正要佔領的不是中環,是要香港民心覺醒,民主普選,要靠自己起來行動。
中國大陸真想香港人心回歸,把170多年前的屈辱感覺放在現代香港就是搞錯了。1982年鄧小平應對的是英國人,前人對付鐵娘子是體現主權,30多年後還以此心態對付現在的香港人,就是與民為敵。
戴耀廷說沒有敵人,只有對手。香港人也沒有敵人,有些人是找錯敵人了。現實裏,他看到香港一直存在一群關心社會政治發展的substantial minority,「八十年代香港開始民主運動,那班人已經存在,都是佔社會好少數」。若如調查所說有25%選民支持佔中,這八、九十萬人亦是社會裏的substantial minority。不少人擺脫了過去純炒樓炒股票那種眼前物質利益,對沖基金經理錢志健參與佔中,就是抱着一種超越的看法。「你會看到有一班人願意看遠些、看闊些,這階段產生的,對社會未來的管治有很大影響,你不能再用過去的管治模式來管治香港」。
政治既講利益,也講現實。中國政府跟香港的關係,30年前後,不會一樣,正如戴耀廷跟30年前也不一樣,他眼下看到的香港人,跟30年前已起了變化。「八十年代的香港,你用一國兩制的模式,好多人接受得到,但到了今天,你話一國完全主導,政治現實是不可能的。人會抗爭的,不再會說『搵到食』就接受,大家還要有一個尊嚴的生活」。
金耀基從傳統到現代的社會學分析,民主發展是中國現代性不可逆轉的趨勢,社會主義特色資本主義裏頭,讓人民習慣有權選擇買哪一隻杯,人民慢慢就希望有權選擇揀選一個政府。香港人沒民主,習慣資本主義久矣,修煉至今,已經準備為民主付出。
「你掌握多少香港民心?」
「轉變緊。佔中過程,無論最後爭不爭取到真普選,佔中運動是很explicitly(明確)提出了,我們講民主價值的重要性,要付代價,要超越眼前利益,這些超越性的東西,放在枱面,大家好consciously(自覺地)去思考這問題。過去可以不想,甚至覺得不重要,但現在越逼近佔中日子,越是要逼所有人面對。就算你反對,你都要思考,以前根本不會思考」。
陳文敏記得88年直選時候戴耀廷是個熱血青年,當過記者的人,在基本法諮詢委員會打躉時,經常接觸他,感覺他純品得「擔屎唔偷食」。八十年代末,他還是港大法律系學生時,以學聯代表身份,擔任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委員,在那裏認識剛在港大繙譯系畢業的太太。兩人在宗教及政治想法上完美合拍,太太生下女兒及兒子後,決定當家庭主婦。20多年前婚禮上,戴耀廷的太太說他天真,而他則欣賞太太善良。今天,丈夫依然「天真」地推展佔中,太太為佔中行動當籌備經理,女兒、兒子做義工,他很多想法,都會預先向經理表述一次。但「天真」的家庭,不想在傳媒面前曝光,妻兒彷彿都是佔中者的死穴,「人身自由是不會有問題,只是不想有傳媒暴力」。
接觸戴耀廷的機會不多,看多了各式各樣電子媒界訪問或論壇,發覺他嘴唇豐厚線條鮮明,鼻高尖有肉,一張臉柔滑光澤,兩耳不算短,形近祥和佛相。他聽到佛相兩字就笑了,有點以為人家說他胖,但聽到祥和的形容,又把他帶回另一學術想法。「所以是很弔詭的,我現在是帶領全香港最激進的運動,但就是用一種好平和的image出現,這個paradox(矛盾),就是讓北京好難搞我。如果我是黃毓民那種方式,其實是好容易打。正正是這麼complex(複雜),mixed message,就難對付」。

與中央博弈 沒回頭路

佔中是場博弈,從開始,戴耀廷既不知道手上有多少籌碼,也不知道能不能令雙方「埋枱」商談。當年鄧小平跟英國人談收回香港,鐵價不二,收回主權,也不賣治權,甚至主權置於繁榮安定之上。現在則是大陸當權者跟香港人心博弈的時候。
「你佔中我都可以不理會你」。
「他甚至在佔中之前郁你。(怎樣郁你?)拉我回去囉。連一國兩制都可犧牲,可以sacrifice,為了令到你沒有權埋枱傾談,連一國兩制都可放棄。(放棄國際承諾很大件事。)是呀,我就是要『大佢』,看死你不夠膽。你計過數,這是沒有利益。但由maximizing gain(最大化收益)變成minimizing loss(最小化損失),肯定不開心」。
一場談判、一宗買賣要形成,先要有人出價。宣誓和平佔中的人先下重注,香港人願不願意向佔中押上自己一枚小籌碼,做與不做,一線之間。想不到,公投佔中政改方案,人數之多,完全超乎他想像。只等今天總投票人數結果,戴耀廷會向特區政府政改三人組提交公投結果及報告,「若果他們願意跟我們談,談判就會正式展開」。後天7.1遊行,將是投票者讓人看到爭取真普選、拒絕假普選的決心的重要畫面。往後半年,等候政改方案出爐,就是是否佔中的最後關鍵。
佔中的目標在於民主真普選,底線最少要符合國際標準,否則便壠動佔中行動。「我計不到一條數,出現佔中怎會對中央有利?反之,真普選後,人心回歸,政治版圖重新整理,過去一直有一支泛民主派旗幟阻礙統戰,當你有了普選,泛民自動瓦解。這時候你做統戰是不是更容易,會有更多人走向你的陣營」。
若把佔中當成一場戰爭部署,大策略暫時每一步仍然按原先計劃完成,「我要send軍隊從A點到B點,最後我們都到了B點,according to plan(依照計劃)」。
戴耀廷不看自己是個陣中大將軍,能把近九成泛民力量統合,因為他完全不想當盟主。被人埋怨被人批評已經習慣,乞票、跪票、博同情,心裏完全沒有包袱。一個一直不想當政治人物的佔中發起人,一個行軍推進者,卻原來連跑步都以為自己只能跑十公里,沒有想過一個人的能力,可以如政治版圖拓張。在他而言,拓張是宗教語言,像帳幕拓大,每一天都只能靠上天給予無限的信心,才能一步一步走下去。
「唉,每一天都有一個新問題」,港大辦公室裏,戴耀廷不時會自言自語。5月第一次在中環太子大廈頂樓見他,上半場還眉飛色舞講他的佔中博弈論,下半場收到一個電話,他立刻就失心神,跟電話那邊說:「這樣就會四分五裂了……」然後,看着他頭也不回的朝大會堂那邊去取車,心事重重。
幾日前,他回顧一年多的佔中行動感受,「是很痛苦的過程,完全沒有想過可以這麼複雜」。當70多萬人把自己的籌碼放到他面前,香港人同心爭取真普選已經壠動,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壓力又再加重。而今天,也將會有今天新的情況。
有些人對戴耀廷說,中國會有寧為玉碎的強硬態度。也有一方意見認為,在巨大民意的支持下,絕對有爭取談判的空間。「我們在所有炮火下繼續前行,有時行慢了,要detour(繞圈)一下,但始終前行,找要去的據點」。
炮火越大,香港人決心越強。八十年代走到今天,我們不斷為前途摸索,害怕過,也風光過,香港人心,洗盡華麗,今天,老老實實問自己:你想不想決定自己的未來?
記者:冼麗婷
攝影:易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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