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一個人的感覺真好 - 畢明

寵一個人的感覺真好 - 畢明

范柳原在細雨迷濛的碼頭上接白流蘇,她穿的一件綠色玻璃雨衣,他說像隻瓶子,並附註說明:「藥瓶」。流蘇以為他在譏笑她的孱弱,他又在她耳邊輕註一句:「你就是醫我的藥」。他給她各式各樣的名字和形容,他注意她,一時是藥瓶,一時「你的特長是低頭」,叫這在家中受盡委屈閒氣,吃盡面色閒言,無人問津感受的六妹,有被寵的感覺。一時他又說「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這一回是受寵若驚了,受寵得「在某種範圍內,她什麼都願意」。張愛玲的一場《傾城之戀》,可能是由范柳原寵出來的。
若世上有這個「自己也不懂得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的人,還給你遇上,誰都祇能奮不顧身的去寵他/她。不去寵是窩囊,和笨蛋。
寵,是pamper吧,“indulge with every attention, comfort, and kindness; spoil”,近乎要把一個人慣壞,受寵的,知道自己被疼,自己重要。我很喜歡這個字。寵和愛相近,但又有微妙的不同,寵一定是闊的,愛有機會窄。寵是棉花糖,愛比較朱古力,前者相對簡單,後者可以複雜。寵一個人比較放任,比較不負責任,那種溺愛,令人心懷忽然很大海無量,很虛懷若谷,寵是軟綿綿的,笑咪咪的,溫柔柔的,寬容的,廣闊的,接納的,像父母對小孩子、更像祖父母對孫兒,情人對小情人,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包容,什麼都願意。
剛榮升外祖母的auntie說,「我的責任是和孫兒玩和縱壞他們」,由心裏面甜出來,甜得人牙齒發軟。「那教導呢?」「佢阿爸阿媽的責任了,我咁辛苦教了我的仔女幾十年!」
試過沒有,寵一個人,令你的心融成一塊,gooey而軟暖的,完全沒有抵抗能力,徹底無條件投降,好失敗的任揼,感覺真好。平常生活還不夠多武裝防衛嗎?我很寵的舊同事生了個小女兒,現在才兩歲,可愛到不行,可愛得可以化解生活磨難,普渡世情莽蒼,舒緩更年狂躁,這塊小小的cutie pie,一笑我就溶了,忘記人間所事堪惆悵。且她家中也有點複雜,有點狀況,有時小小年紀,眼神流露出與年紀不相稱,連她自己也不懂的世故,一見我就想寵得她亂七八糟,用200倍心機寵爆她。
寵一個人,是和不仁的現實宣戰,你刮風我放晴,奈得我何;寵一個人,是替一個人內置安全氣袋,減輕與人生八苦相撞時的衝擊;寵一個人,是自我救贖,讓心頭亮一點溫煦暖火。 寵,令人溫,自己也暖。
不論上學還是上班,都有老師或老闆的寵兒,很多人的想法是,別寵得太明顯,會壞的。我才不信,值得的人,必寵無疑。一個人,要讚得,也罵得,才是好學生好員工,否則,受了幾句,垂頭喪氣,從此洩氣,嘥氣;寵你幾寵,雙腳離地,囂到出奇,看錯你。總覺得好人是寵不壞的,寵得壞的,其實質地不夠好。寵,可以把好的人寵得更好。
總覺得,隨年漸長,慢慢,父母是我們的孩子,角色調轉,由我們照顧爸媽了,由我們去寵父母了。經驗之談,他們也會越來越像孩子,要寵要湊要哄。不同的文字,有不同的表情、眼神、溫度和氣氛,「寵」和「愛」,神情是不同的,語景也不同,擁抱的角度和力度,也有點不一樣。試想想,一般而言,我們會說「寵自己,做個靚按摩」,而不會說「愛自己,去按摩」的,按摩的氣味就是pampering。今個父親節,傳一個短訊,告訴爸爸「我寵你」而非我愛你,他一定收到當中的分別,收到當中的鬼馬,他大概會笑出來,不信你試試。
除了愛,實應時不時好好驕縱一下你最親愛的朋友、親人、情人,讓他們可以為所欲為,得得戚戚,在廣闊無垠的空間享受被愛的空氣,寵得他們風光明媚,讓他們處於上風喚雨呼風,毫無顧忌。那萬一寵壞了怎辦?再寵番好囉,能寵壞,就能寵好。
世上謹記不能輕率亂寵的,是「現在」, “We pamper the present like a spoiled child, obeying its superficial demands but ignoring its real needs”,太寵現在,就會冷落將來。除此以外,何妨常常比賽誰先把在乎的人先寵到醉,就算是你的寵物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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