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言情小說，那些愛到七葷八素的男女約會，似乎最習慣說「老地方見」，外人聽了一頭霧水，只有他們兩個明白，像間諜光天化日以密碼交換情報，徹頭徹尾甜蜜蜜。浪漫絕緣體無福消受糖精，比較喜歡和老地方談戀愛，不必把其他人類的神經線牽涉在內，自有兩不拖欠的瀟灑。去年第一次進到整過容的現代美術館，太忙於讚歎空間設計師的魔術，明明舊地重遊，卻彷彿闖入全新天地，無暇打開藏在記憶庫的百寶箱；這次理智讓路給感情，專找尋保存昔日空氣的角落駐足，一九七五年夏季的種種立即撲面而來。
二十出頭小同志在紐約會做的一切，義無反顧都做了，搭灰獵犬長途巴士，投宿YMCA，看百老匯的碧美娜，睡Continental Baths的無主孤魂，然後摸到格林威治村石牆酒吧默默行禮，站在第四十二街想像《午夜牛郎》。為了不辜負影迷身份，當然暫時放下考察東岸基佬血汗淚職責，直奔MoMA地窖放映室。那個下午放映阿倫雷奈的《Muriel》，副題《回歸時間》，一看《去年在馬倫巴》的黛芬西莉變成師奶，已經冷了半截，加上前一晚和再前一晚都睡眠不足，眼睛簡直睜不開，搖搖晃晃只覺這間著名影院的迴音特別響，直到許久許之後，才懂得將大師散播在荒原的碎片湊成完整畫面。今年三月九十一歲的雷奈與世長辭，除了「噢」沒有其他反應，同月參展柏林的最後遺作《邊愛邊飲邊唱》巴黎盛大公映，迄今也還沒有進戲院致敬。我一直懷疑，《廣島之戀》之所以那麼經典，主要是杜哈絲的功勞，在老地方，我以為什麼都看見了，其實沒有看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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