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 嬤 - 楊靜

嬤 嬤 - 楊靜

每次孫子和女友去看嬤嬤,她都坐在大桌子最裏面靠左的一排,桌角上貼着小小一張紙,用玻璃膠封起來,那是她的名字。嬤嬤塊頭不小,雖然人還是有點癟下去了,牙齒掉得還剩幾顆,好在養老院的食物全呈碎碎爛爛的膏狀。她為食,不愛吃這些肉餅和菜羹,他們常常沿途買一盒燒肉或是一包甜點,帶給她加餐。
嬤嬤年紀不大就守了寡,一生倔強好強,現在耳朵背了,腿也不好,但凡事還是喜歡親力親為,就連帶圍裙也不喜別人幫手。有時孫兒去搬椅子,只留下女友怯怯站在那,嬤嬤的潮州話,女孩模糊辨得幾句:「多謝你又來看我,我家細佬是個乖孫,你們要正正經經拍拖,以後好結婚買樓,知道嗎?」坐桌對面的劉太精神一直很好,一頭白髮打理得整齊,拿不準這女孩何方人士,所幸國語粵語日本語都試一遍:「你好!撒油吶啦!賓都人啊你?」劉太家裏另請了菲傭照看她,一邊給她餵飯、一邊把碟裏的肉剪得更細些。
他回來了,拿了兩把椅子。他坐在嬤嬤身邊,盡力對着她的左耳大聲說:「爸爸下個月從美國返來」、「我今年六月就畢業了」,不免一句話要多說幾次,女友坐在邊上睜大眼睛默默聽,嘴角掛着的笑容被口罩遮住了,透不出來。不過幾個字的時間,飯吃完了,姑娘收了碗筷,所有老人仰着靠在椅子上,目光集中在吊頂電視機上,眼神空洞,遙控器不知在哪裏,大家只好沒有選擇地看着無綫新聞。劉太哼着粵曲,靠牆坐的一個老人不知是舒服還是難受,喉嚨裏斷斷續續的發出咿呀之聲。嬤嬤大聲講着她這一週,都是瑣碎如芝麻的小事,姑娘不給她吃餅乾、醫生說她胖了一些。也難怪,她這一週,和上一週,和上一年都是在這個桌子邊度過的,餅乾、磅秤確實都是新聞了。
每週週末他們都會來,從灣仔地鐵站出來,走過幾條街,穿過南亞人的露天市集,路過一座小教堂,然後爬一段小坡就是這個十層樓高的養老院了。有時候這女孩暗想,地勢這樣低,是不是為着防止這些老人跑出去呢。中秋和新年,嬤嬤在港的孩子都會來,他們提着家傭做的盆菜和泰國沙拉包了九樓的一個房間,倒好紅酒,開始交流最近的生意、旅行和趣事。老人坐在中間,很少插話,從一個孫子望到另一個孫子,忽然指着一個孫子的女伴說:「這女仔是不是上次來的那個女仔。」桌上爆出一陣笑聲,人們怪她泄露了秘密。她低下頭,大口吃起碗裏別人夾來的肉。這樣一頓飯大概要兩個小時,然後姑娘就送她回了房間。大的聚會可能會去外面的酒樓,人來得更多,嬤嬤準備好一沓紅包,大方塞給孫子們,笑容很大,露出最後幾顆牙齒。
後來,這年輕的男女分手了,不久後一個聖誕假期,他打來電話說,老人去了,之前還有問到過他們的事情。女孩拿着電話,站在星巴克門口,身上溺出一層汗,好像又爬上了那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