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河源是客家人的地頭,那裏有不少賣客家黃酒的舖子,最大的一家,像個博物館。
走進大門,有一大幅客家人的遷徙圖,從北往南,歷盡艱辛,途中人們有黃酒相伴,用以祭天、用以治癘,畫卷浩瀚,為客家人的祖先做了紀錄,店內還有一份資料,寫秦朝之時,朝廷從北方遣了一萬五千婦女到南方,「為士卒衣補」,成為駐守南方秦軍的家眷。據說這一萬五千婦女也是客家人的祖先。
看了這一段,不禁想起內蒙古包頭市。包頭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立了巨型國企「包頭鋼鐵廠」,「包鋼」規模之大,工人之多,幾乎包頭就是「包鋼」,「包鋼」就是包頭。接下來的問題是,鋼鐵廠都是男工,那麼多男工,去哪裏找老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於是又從內地遷了一家紡織廠去包頭,雖然包頭不產棉花,但紡織廠裏都是女工,一個城市有了鋼鐵廠和紡織廠,男女配對的問題就好辦多了。現在的包頭人,有很多就是鋼鐵工人和紡織女工的後代。
在這樣的故事裏,雖然男人和女人都身不由己,但設在從屬地位上的女人,犧牲和付出比男人大,更顯得偉大。客家黃酒味道很甜,甜得已有點不像酒,喝完之後滿嘴甜粘,這種酒顯然是女人釀出來的。在那張客家人千里遷徙的長卷中,所有人物的面容都是悲壯淒苦的,顯示出風霜征途的艱難困苦,但沿途陪伴他們的,卻是那麼甜膩的黃酒,這似乎也成了客家女人的象徵,她們的出現,猶如上天灑下的甘露,滋潤了一段苦澀的客家歷史,功績,又何止於「為士卒衣補」。
我於是又往自己家裏數去,我祖母是客家女人,年青時從梅縣大埔鄉下嫁去印尼,生了一大群孩子,其中一個後來做了我的父親。三十多年前我們到香港之後,父親接她來住過一段短日子,她只會講客家話和印尼話,除了父親,我們都無法跟她溝通。她來的時候是冬天,整天赤腳穿拖鞋,我媽怕她冷,給她買了襪子,幫她穿上,但轉頭就脫掉了。我猜她一輩子沒穿過襪子,所以穿不慣。她是一個瘦小的老太婆,眼睛深深大大的,看見我們只會笑,父親不在大家不說話,說了也不明白。後來就把她送回去了,印象淡得幾乎可以從記憶中抹走,但那天在河源的黃酒舖裏,我突然想起了她,可能她是唯一跟我有關係的客家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