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有時 - 鄧小樺

有時/有時 - 鄧小樺

藝術節委託我在「細閱.香港」計劃中,到中學及非政府組織,教也斯的詩。第一課我通常教〈抽獎〉,因為這詩有鮮明的對比結構,其寓言、象徵手法也很有趣,我常常以「在高速公路上/做一匹馬」為全詩的詩眼。形式特點強,能引起學生思考和創作的興趣。
第二課我通常教〈中午在鰂魚涌〉。這是也斯的名篇之一,寫於1974年,收於《雷聲與蟬鳴》,平白淺易到令人吃驚,極容易有共鳴的一首詩。一個疲倦的打工仔,趁午飯時在鰂魚涌散步游目所見──一方面任外在景物流入眼中純粹放空,一方面主體在觀察、思考、歸納自己的行為與情緒模式,自我調節。〈抽獎〉的對比鮮明,〈中午在鰂魚涌〉的則是參差的對照,傾向平衡與中和。
人們總在工作與不想工作中游移,想離開工作時,特別留意「生活是連綿的敲鑿與粉碎/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有時想軟化/有時奢想飛翔」。而在工作時,詩中以平視角度審視萬物與自我的態度,「有時」的頭韻結構,更顯動人。自我的情緒以節制自持的方式寄託與外物(「下雨的時候淋一段路/有時希望遇見一把傘/有時只是/繼續淋下去」);而外物與自我觀感的變化,則相互產生了平衡的開解效果:「有時抬頭看見一幢灰黃的建築物/有時那是天空」。我向同學解釋:伸出一隻手掌,有時微微向左傾側,有時微微向右,人生便是在這樣平淡的顛簸中,保持平衡向前走。消化強烈的情緒,在與不同的世界遭遇時分解自我,只要想着一切都會過去,這只是暫時的沮喪,便好像還能過下去。
「有時」的結構,還有另一個著名的例子,傳道書三章二節:「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所栽種的也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你看,只要將「有時」的位置調一調,句子便確鑿無比:「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同樣的消解式結構,卻牽動如此巨大的虛無與領悟,與〈中午在鰂魚涌〉相比,是一個修辭式裏相反的兩端。
在一個基督教團體中教戒毒新生者讀詩。我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群體講詩。幸而她們大部分都頗有興趣,課上反應熱烈,少有人睡着,不說話的人會埋頭一直寫──她們有很強的抒發欲望,不必良好的語文基礎。於是其實不是要教她們寫詩,而是要傳遞思考、抒發、生活的方式。她們寫在戒毒宿舍裏的一天,非常坦率。有些同學已經掌握到「有時」的微妙平衡;在那些依然使用「都是」、「總是」、「永遠」結構的同學之作品下面我寫:用「永遠」的方式看,生活難免有點絕望;用「有時」的方式看,也許就有變化的希望。
我喜歡這一班,雖然我不知道她們的名字。看到有誰寫得好,常常都因期限滿而離舍了。在營中修道院式的簡樸生活裏,也許比較容易發現藝術的好──由此看來,藝術的止痛與夢幻效果,與藥物呈取代關係。有時我希望這些詩對她們有抽象的益處,有時我知道這只是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