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世紀以前,新界粉嶺馬屎埔,住了樸實勤勞的村民。
今年四十六歲的香港漫畫作者草日(梁仲基),童年在粉嶺馬屎埔度過,他的八十二歲爸爸和七十八歲媽媽現在仍然住在東村老家。
「草日,聽說有一種甲蟲,好似一隻小象,會飛的,你在馬屎埔見過嗎?」世界上,若真有小飛象,多讓人開心。
「我爬家裏龍眼樹見過很多龍眼雞,牠頭上長着一條似象鼻的東西,也會飛的,但牠是一隻昆蟲。」世人七分幻想,三分真實。見慣大自然世界的人,不會胡言亂語,不會加鹽加醋。
「草日,為甚麼你畫的那隻貓(圖)這樣肥?」記者問。
「因為牠開心。肥的貓可愛,現在很多貓都肥,街貓都給人餵肥了。」
「為甚麼只畫貓的背脊?」
「貓是高傲的,而且,這樣有點神秘感。」
「為甚麼貓看着黃色天空?」
「我想,貓是喜歡看日落的。」夕陽紅,畫出來就俗氣了。你以為貓看日落很憂鬱,但牠可能背着你在偷笑。漫畫創作人轉彎抹角,幽默諷刺,無非博人一笑。
草日一直活在多姿多采的大自然動物與昆蟲世界裏,每一天相遇,每一天相處,成了他漫畫裏的精靈。
草日成長的七十年代,日落以後的馬屎埔,漆黑一片,田野中間,只有很微弱很微弱的昏黃街燈。村裏流傳,晚上突然在窗邊屋邊出現的螳螂、蚱蜢,可能是鬼魂附體。草日卻會興高采烈地把牠們捉着,因為,草蜢身體結構優美,會走會跳,比冰冷的機械人好玩。最令人豎起毛管的,是拚命想爬緊玻璃窗的蟾蜍(外表像青蛙),一個大白肚子和四腳內側,很嚇人的。若果有檐蛇跌在草日頭頂,他會很害怕,不知道牠斷掉的尾巴會不會真的鑽入耳孔裏去。
有時清晨四時醒來,就像跌進神秘深淵。那個時段,農夫開始把割好的菜用木頭車推出菜站去賣。他們微聲細語,怕吵醒熟睡的村民,這樣,反倒像透鬼魅的對話。等待黎明,田裏的青蛙怪叫,不同種類昆蟲發聲,一切都像是最初的開始,最初的對話,最初的陌生,成了鄉村小子胡思亂想的恐怖時刻。
曾是母親眼中笨孩子
粉嶺馬屎埔立村約百多年,走到今天,農村風景,已近尾聲。
據紀錄,馬屎埔在五十年代,已經有七百五十人居住。有早早來定居的農民,也有各式各樣、因為各種原因從香港、九龍搬進來居住的香港人。
在西村,有佔地近萬呎的大戶,從南到北,外面圍了高高的竹樹。屋主肥肥白白,外形有點像古老粵語片男演員梅欣,他對在外面偷番石榴的小孩,有時很和藹,甚至教他們怎樣才可把果子摘掉。肥屋主是聯和墟街巿其中一個豬肉檔老闆,家裏養的幾條唐狗特別惡,白色、黃色、黑色和花斑斑的,每次劏狗的湛叔經過,從南到北,總被狗如爆發大戰一樣狂吠招呼一分鐘。相反,每天清早擔着自家燒製的燒肉、叉燒到聯和墟街巿開檔的何氏,沿路飄滿香味,令一村的人與狗都精神抖擻。
竹樹大屋種大紅花,只要摘一顆花蕾,插在農田邊濕潤的泥壆,第二天清早就會開花。盛夏時,大門側邊的白色茉莉花格外幽香。前後四方,綠油油的農田,和着疏落小農舍、木屋,靜靜的,有時一陣哨聲迴響,小孩子大叫:「Bobby!」眼上、嘴巴、胸及腳都長着棕色毛的黑番狗,就會沿農田中間小石路,賽跑一樣,歡天喜地奔向主人。
旭日東昇,田邊晚霞。太陽從東村升起,西村落下。
不論是買了地的農夫,或是沒有地的居民,都是靠一雙手賺取生活。東村,住了一個名叫梁盈的木匠,到過馬來西亞建屋的師傅,不斷為村內外的人建屋維修,成為村裏年輕又出名的木匠兼泥水師傅。
梁盈建的屋,紮實能抵十號風球。那時的村民,若要建新屋,會一直走去東村他的家,特意邀請。他說話帶新會口音,深色皮膚,總是笑臉迎人,露出雪白牙齒。他做的三角形金鐘架,三個架,六根木柱,就是撐起一間木屋的骨幹。他親手批盪的紅毛泥地台,幼滑如絲,有家的溫暖。
因為專心與誠意,單靠為村內外居民建屋,成了一生的事業,養大一女三子,最小的兒子梁仲基,是陪伴不少九十後成長的漫畫作者草日。
或許,老香港人有一種氣質,隨遇而安。若果天邊飄落一顆種子,那就靠天行事,在泥裏的,努力生根成長,天道自然,不強求,也不放棄。草日爸爸如是,草日如是。
梁盈當年從旺角搬到安樂村,後來用九千多元在馬屎埔買下七千呎農地,自行起了一間地下面積五百呎的小磚屋。裏面的木閣樓,大女兒及三個兒子,欄杆遍倚,屋頂做得好好的一層隔熱紙,帶着點古老建築智慧。屋外,除了廚房及廁所,前園種了一棵黃皮,一棵龍眼,屋後就是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田。父親建屋,母親耕作,各司本份,養兒育女。
草日兩歲時候,在母親眼裏是個笨孩子。曾經從閣樓樓梯滾下,攤在地上時,母親急得以為他沒有了呼吸。他走路跌跌撞撞,一到屋外,不用多少工夫,就會翻到田邊水坑去。在媽媽記憶裏,試過一天為他墮坑洗身三次,以後,就嚴禁他走到屋外。
草日在家,也不是困着的,家裏泥田與泥田之間的水坑,是野孩子的賽道。種田的媽媽,買了用鋅造的小船,約三呎長,可以在水裏浮起來。農夫用它放雜草,小小草日卻站在小船裏,用兩手撐着泥壆,賽艇一樣的前進。
水坑裏的生物,多不勝數。因為水是從井裏來,清澈也能滋養田螺。但農夫不喜歡田螺,怕對蔬菜有害,有時僱人把水坑嫩綠細小的浮萍撈起餵豬,順道也把田螺拾走。田螺保護自己時,緊緊關在殼裏,浸在清水一兩天,田螺就無拘無束的從殼裏伸展出來,污泥排走了,這個時候,就是把牠們用豉椒紫蘇香炒的時候。
水坑裏,除了青蛙、蝌蚪,也是小魚兒世界。草日說,除了七星魚,最常見是「大肚婆」。他與哥哥,用竹籮先把坑的一邊封着,再從坑的另一邊,用小竹筐大力的掃趕,小魚從頭到尾被趕到另一邊,赤裸裸的封殺手段,在終點,提起竹籮,就會見到一堆半反着肚子的小魚在掙扎。
玩厭小魚了,牠要死的時候,會不會為魚兒安魂?
「不會的,沒有這種觀念。」一支木雪條棍作墓碑,不是男孩子的心思。
草日養狗,叫狗仔。養貓,叫貓仔。他看人與動物,都是自然界一場相遇,今天給牠一口飯,不過是點緣份,連改一個名字的權力與慾望都不存在。可是,狗與貓帶來的情感世界,令他曾經幻想自己是卡通片主角,也造就了他漫畫裏肥貓漢堡包的角色。
草日喜歡日本漫畫家手塚治虫及宮崎駿,他的四格漫畫很受史諾比作者影響。從小愛看愛摹畫《老夫子》及《小流氓》的小畫家,因為借閱民間故事書,老遠從馬屎埔東村步行到上水公立圖書館,幾乎要走一個小時,而且一路向着西邊熾熱的太陽走去。但沿途風景,像一張一張天然手稿,儲存在記憶裏。
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
七十年代後期,經典日本電視卡通片《飄零燕》及《義犬報恩》,負責人物設定的分別是小田部羊一及森康二,是宮崎駿的老師級人物。草日說,當時宮崎駿負責《飄零燕》的場景設定,導演則是師兄輩高畑勳。這一代人,處處流露對生活善良美好事物的執着,當時已遠赴歐洲實地取景描畫。實際上,大師心裏,盡是圖畫。後來的《義犬報恩》大結局,不知傷了幾多小孩與大人的心。草日知道,馬屎埔梁爸爸親手造的鄰家小屋閣樓,成了小孩觀看大結局的傷心地。小孩在閣樓哭,大人在廳裏偷偷流淚。
「尼路好窮,但喜歡畫畫,他參加繪畫比賽,勢利的評判,最終把獎項判給有錢少爺,雖然少爺畫家願意把錢轉贈,但一切太遲,貧困交迫的尼路,風雪冰冷晚上,在教堂Rubens的耶穌受難畫作下擁着忠心的雪犬死去。」因為養了一隻狗,而且喜愛畫畫,草日長期幻想自己是尼路,大結局那天,他悲憤莫名,「使唔使咁慘呀?」
幾天前,他走在沙田文化博物館有關宮崎駿作品展覽,有幾幅講述幽靈公主準備向造石火槍的人報復的手稿,感覺震撼,看得出是宮崎駿為團隊親筆修改之作。「一筆過的線條,光暗深淺,完全熟練掌控,筆觸充滿力量與感情。」他說,一如其他作品,《幽靈公主》動畫插畫合共十四萬幅,宮崎駿完全過目,動手修改,「所以,他畫得累了,就要去按摩。」
習慣自然的他,不會把大師視為目標,幾年前,他應一名香港投資者邀請,與上海一間動畫製作公司合作,把自己的作品《梁家婦女》改編為動畫,曾在國內電視放映。但那四年所面對的溝通及合作困難,對習慣我行我素的漫畫作者是痛苦的,尤其是,作者永遠無法忍受作品的不完美。他寧願畫可以由自己控制的漫畫,「若果宮崎駿不做動畫,我相信他會把漫畫畫得更好更深。」
草日馬屎埔童年景象已經消失,留在心裏的,今非昔比。經過八十年代尾至九十年代初遷拆賣地,馬屎埔大多數老居民都搬走了。極少數舊居民,與草日的父母仍然留着,梁爸爸每天還可以沿梧桐河踏一小時單車到上水買餸,但家裏的那塊田,已改種果樹。他從來沒有被地產商動搖過,也沒有被抗爭的年輕人感動過,他只希望還可以多過幾年鄉郊好日子。「爸爸與世無爭,只想在這裏安享晚年,他一直沒有想過要賣地,因為他喜歡這裏。」
馬屎埔小子教書三年之後,九十年代初轉行為幾家報社及雜誌畫漫畫。二十多年來以嗜好為工作,安然自處是一種智慧。草日心裏執着的,是追求而非強求,「我想,鄉村長大的人,最大特色是喜歡自由自在」。他今天仍然樂於為報刊畫漫畫,同時希望創作新漫畫故事,描畫他在大埔聖公會莫壽增會督中學讀書時候那些「三尖八角」的同學們,「例如,可以叫草日同學回憶錄」。
草日一直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情,活得像農田清澈水坑裏一條水草。
記者:冼麗婷 攝影:王子俊 羅君豪 黃偉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