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改革開放之賜,大陸朦朧詩派崛起,可惜北島幾次都與諾獎擦身而過;瘂弦拜託鄭樹森教授所做的一番工夫,眼白白付諸流水。反而《犀牛》的信徒高行健兆其端,抄寫了毛大詩人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莫言殿其後,允屬異數。用馬經的「四字真言」來說,「熱倒冷出」就是。新詩百年,歷史太短,老外沉浸在古典裏,滿目支離破碎,漢詩三昧,徒然在「蛙翻白出闊」打轉。
近年,瑞典本土也出了一個諾獎詩人,此間學苑中人,交相稱譽,我們不妨拿北島譯的《果戈里》說說短長。詩曰:
我外套破舊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書信的樹林裏,那樹林 /因輕蔑和錯誤沙沙響 /心飄動像一張紙穿過冷漠的長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潛入這國度 /轉瞬間點燃青草 /空中充滿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馬車像影子掠過我父親 /亮着燈的院子 /彼得堡和毀滅在同一緯度 /(你看見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嗎) /在冰封的居民區像海蜇飄浮 /那披斗篷的窮漢 /這裏,那守齋人曾被一群笑聲包圍 /而他們早就去往樹緣以上的遠方 /人類搖晃的桌子 /看外邊,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 /快乘上你的火燄馬車離開這國度。
寫詩難。讀詩更難。難在文化背景的差異。難在人的成長環境不同,人生際遇有別,對詩的感應自是難以齊一。比方說,我們很難想像一個生吃番薯(個人失散了六十年的文學生命第一個要人,信裏告我就是這樣在早稻田捱過那幾年歲月)度日的窮學生,與一個慣坐高枱品豆泥的貴介王孫,對果戈里這位喜劇大師筆下的《巡按大人》,一到詩人的手裏,怎麼又會是這樣。
宇宙奔着不變的路程 萬世深憂在一人的肩上(吳興華)
《果戈里》一開始,詩人用上三個牽強的比喻,用以帶出詩的張力。可是,第五句顯然有點不妥,意象熟口熟面,一如宋詞花間派的「香草美人」,更是得魚忘筌,穿錯襪子着錯鞋,濫調而已。跟着,詩的背景出顯。落日像一頭自焚的狐狸,把青草點燃。好!請鼓掌。相形下,天邊那一排排的火燒雲,也「蕭紅」起來了,犄角和蹄子,瀰漫新人類氣味。那馬車,落日的金乘回到先人的故里。
讀者不難想像詩人優游林下那座「藍房子」。日暮了,我們的「按察大人」想起他心愛的女人來了。傾斜的塔中 /閱讀只有一種 /閱讀女人。
但我們一貧如洗。搖晃的桌子下(詩人早已預見來日大難),「黑暗怎樣焊住靈魂的銀河」,粗看佳絕,實則又是現代詩的濫調。我寧願接受北島的《轉椅》──太陽的馬臀搖晃 /在正午站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