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時春夢,十年往事,一點詩愁。海棠開後,梨花暮雨,燕子空樓。」張小山的詞,訴說此刻我心境。偶過灣畔,舊事縈心,昔日繁華,如今淒淡,點點虹霓,不勝往時,四十年前的旖旎今何去?六十年代末,銅鑼灣夜色,艷如桃李,燦若雲荼,華燈亮,人潮至,王孫公子、巨賈富紳,紛至沓來。那時,僅銅鑼灣區就有三家風格相同酒樓夜總會:「豪華樓」、「東興樓」和「翠谷」,以言年代,當以「東興樓」最久。「東興樓」如今已成金堡商場,人們走過,哪會想到以前這裏竟是如斯的喧鬧繁雜。「東興樓」面積不大,主要做消夜生意,賣的是魯菜,十一點鐘過後,客人四方八面趕來,大多數是附近舞廳「杜老誌」、「新加美」、「富士」、「金鳳池」的舞客,帶着妖嬈婀娜的舞孃,樽前美酒,枱上佳餚,凝情聽歌。當時,「東興樓」的歌星陣容鼎盛壓一,最著時譽的乃是「中國歌后」張露,我聽她歌時,已年在四十過外,身形嬌小如香扇墜,唱起歌來,行雲流水,入耳欲醉,日本天后美空雲雀的名曲《蘋果花》就是由她先唱起:「蘋果花迎風搖曳,月光照在懷裏,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噫……」蘋果花香,飄溢全場,人們如癡如醉,都想來咬一口蘋果。張露早年成名於上海,跟姚莉、吳鶯音齊名,解放後,南來香港,鬻歌為生,成為「東興樓」台柱。除了《蘋果花》,拿手玩意尚有《給我一個吻》、《小小羊兒要回家》,我每到「東興樓」必託經理代點《給我一個吻》,引起張露注意,一夕笑問蕭郎(過來人)哪個客人要我給她一個吻?蕭老闆遙指着我,張露噗哧笑了「原來是個小弟弟!」眾人掩嘴笑,我好生尷尬。
張露以外,還有霜華,外號「小吳鶯音」,嗓音酷似吳鶯音,幾可亂真,每夜必唱吳姐名曲《明月千里寄相思》,我以《斷腸紅》更佳告之;過一天,霜華唱了,直教傷心人兒肝腸寸斷。「東興樓」對開、隔一條馬路便是「豪華樓」(今「富豪」酒店),老闆叢姓,山東人,也賣山東菜、做夜消生意,格式跟「東興樓」相仿。「東興樓」有張露,「豪華樓」有靜婷,論資歷,後者低了一輩,可歌藝難分軒輊,而走紅程度尤有過之。原來那時黃梅調興,李翰祥的《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都是黃梅調歌唱電影,幕後代唱便是靜婷,因而那時夜遊場所必爭唱靜婷曲。除了《扮皇帝》,靜婷最教人魂牽夢縈的便是《痴痴地等》,每夜台上唱,台下客人皆屏息而聽。正是對鏡自憐,日覺遲暮,伊人盼郎歸,而郎偏歸晚,那份淒怨期盼,直教靜婷唱絕了。然而我並不喜歡《痴痴地等》,鍾情於《藍與黑》,王藍先生名著,拍成電影,王福齡譜曲,陶秦填詞:「藍呀藍呀!藍是光明的色彩,代表了自由仁愛……」以幽怨言,以悲淒言,更勝《痴痴地等》。只是「東興樓」、「豪華樓」一旦遇到「翠谷」,風流便散。六十年代中期過後,「豪華樓」背後的停車場給改裝成「翠谷」夜總會,甫開張,已是賓客盈門,高朋滿堂,坐上了灣畔龍頭大哥的寶座。「翠谷」的搞手是張飄零,老上海,善噱頭,他看準台灣時代曲中興,重金聘請台灣歌星進駐「翠谷」,一時間,趙曉君、楊小萍、尤雅、青山、張帝、鮑立、姚蘇蓉皆來了,《今天不回家》、《淚的小雨》、《可愛的馬》、《往事只能回味》、《月兒像檸檬》響徹「翠谷」,人們百聽不厭。
惟大部分男人去「翠谷」,多不在意哪位紅歌星,他們只着眼一姝,便是有「水晶美人」之稱的金晶,論藝,不屬一流,可在台上一站,「粲齒一笑,目若流星,紅唇輕啟,着人朵頤」。難怪難怪!自來顧曲周郎,皆着意於一「色」字,古云「聲色藝」,「色」在「藝」之上。時光匆匆,去如流水,「東興樓」、「豪華樓」、「翠谷」盡被滾滾潮浪沖去,紅燈綠酒,鏡檻迴花,只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