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報上讀到錢學專家范旭倫先生文章,摘錄錢鍾書先生筆記中關係到《柳如是別傳》評論的零珠散玉撰為一文,很能見出鍾書君的波峭尖利,其中引了他老人家答覆盧興基的一封信劄,「錢穆、陳寅恪專於史學,於文學無所解。」
乍一看當又有批評者會說錢鍾書先生狂妄了,其實這句話倒也可以做兩面看:首先,讚賞的是二位先生的史學造詣;至於後半句話,錢陳二位先生治學本來就迥異於鍾書君的以才子身治文學者,錢鍾書才氣縱橫不羈,為文為詩都是恃才放曠,目無餘子,而其宗親錢穆錢賓四,味其文字便知是一粹然儒者,溫潤而堅毅,無外在的鋒芒,更沒有多少西洋貨品以作學術上的參考,本就不算一路人了。一言以蔽之,錢穆文山靜如太古,鍾書文則海水搖空綠,一靜一動,難分高下。
錢穆先生的喜好,多來自我華古來的典籍,無非詩三百,陶王孟杜,一類淡雅敦厚質樸無華的詩文,穆公沒有文學作品傳世,只有一部《中國文學論叢》,和選鈔了一部《理學六家詩鈔》,到晚年,另撰寫《師友雜憶》一卷,此三種以文字而論都是靜穆澄明,沒有鍾書君跳宕恣肆的風神,在此意義上,兩位錢先生所愛慕的境界本就是南轅北轍,殊途不同歸的,所以書劄裏說「於文學無所解」,倒是自然而然。
拿到這冊《理學六家詩鈔》,也不免以為宋明諸子一類所謂理學家,不過是《儒林外史》中馬二先生或魯編修一類人物,馬二心地善良,疏朗大氣,雖然他遊西湖毫無所見,只是不分好歹大吃一道,到底顯出幾分無趣味來;而魯編修則專擅「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的八股教條,把自己的女兒也約束成木訥呆板的假道學。我一直以為這就是理學家的真面目,什麼程門立雪,什麼鵝湖之會,都未必有性靈只剩一堆修煉涵養功夫,而賓四先生居然選出了這樣一部《詩鈔》,莫非是真的不知文學?
帶着疑惑翻開書,錢先生選鈔了邵雍(康節),朱熹(晦庵),陳獻章(白沙),王守仁(陽明),高攀龍(景逸),陸世儀(桴亭)六家詩,大體來說,這些詩和詩人之詩確有不同,不用典不濫情,溫厚地看待自己以及周遭,雖然多少想盡量地融理入情而略顯枯淡,卻也有不那麼刻意的詩意。總之,比之前的猜想要好很多。
鈔出三首來做例證,南宋朱熹的《水口行舟》:「昨夜扁舟雨一簑,滿江風浪夜如何。今朝試捲孤篷看,依舊青山綠樹多。」寫景與說理毫無間阻,彼此妥貼而圓滿;明人高攀龍的兩首《韜光山中雜詩》:「山黛濃於染,丹楓間翠竹。遠見白雲間,山僧結小屋。」 真有點王右丞《輞川集》裏清淡明秀的韻致。
讀完錢穆先生的這幾本書,給我的感想是,他的文學領域和錢鍾書先生確乎不在一個世界裏,二者並行不擾,用胡適先生的詩來形容,便是:「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