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東西都叫賊，管他大賊小賊，都是兩隻腳三隻手。唯獨偷書賊叫雅賊，只因書屬於高雅的東西，他就一併高雅起來。其實賊到底是賊，偷聖經的難道得改叫書聖？近日去世的魔幻寫實小說家馬奎斯做過雅賊，偷的手法可平常得很，不大魔幻。
那是他念大學的年代，有個教經濟的教授是他老爸的親戚，開了家書店，經常展覽名家的新書，都隨意擺在桌上。學生見沒人盯着，慣了順手牽羊，馬奎斯就負責遮擋掩護他們。有一天他們又在分工合作做這檔雅事之際，馬奎斯冷不提防有人在背後一把狠狠抓住他的肩膊，回頭一望正是那個親戚店主。原來他抓他並非因為他偷書，卻因為他蹺課。這個未來諾貝爾得獎者在班上是出了名的隱形學生，蹺課竟然蹺了個多月。
自那以後，店主總愛在班上和店裏對人說和馬奎斯是親戚，馬奎斯也就再不好意思偷他的書了。有意思的倒是他的同學，居然說偷書屬於"sin"（過失）， 決非"crime"（罪行）。魯迅筆下那雅賊孔乙己，人家說他偷書不也是馬上辯解：「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在他口中，簡直連"sin"和"crime"都兩不是了。
我認識某君，私底下大夥兒都管他叫孔乙己（儘管他不知道「茴」字有四種寫法），倒是個神乎其技的雅賊。跟魯迅的孔乙己不同，他從沒失過手，從沒給人打折過腿，更從沒給人表演過他的絕技。旁門左道的伎倆他說不好傳人，我說：「當然當然，祖傳秘技傳男不傳女，更不傳外。」他平生的傑作，是在短短兩天之內，偷掉某書店整套魯迅全集。哪怕店裏牆上掛滿一塊又一塊的防盜鏡，他都獨來獨往，如取如攜，豈止是神偷，簡直是銀幕上隱形俠活生生的真人版。毋須別人掩護，馬奎斯能不拜他為師？
當年他最痛恨的，是灣仔一家樓上書店。老闆將所有顧客全看作雅賊，腳一踏進店裏，就得把包包什麼的都放在門口的架子上。為收嚇唬之功，牆壁上都張貼了好些失手雅賊的悔過書，我記得當中一個名字叫李自成（倒不知道是否明末那個帶領農民起義的李自成輪迴再世）。總之孔乙己咬定這個老闆是奸商，要仗義出頭為全城讀書人懲奸。大夥兒都盼他像大衛高柏飛那般發功，把書店整整一家像帝國大廈那般變走，往後大家都再不用買貴書了。
哪料到孔乙己忽然銷聲匿跡了一段日子。每逢光顧那家書店，我總四顧一下牆壁，看看有沒有新添的悔過書。接着報上報道：大學生偷了學校圖書館千多本書，幸虧那不是孔乙己。然後他突然在飯局亮相，說這陣子去了巴黎度假淘寶。「我最想淘的不是書，是羅浮宮那幅蒙娜麗莎。」
損友甲說：「還以為你金盆洗手了。」「這個絕活用洗手液是洗不掉的，就像麻疹水痘，乖孩子都難免一次。」
損友乙說：「我倒從沒偷過書。」「那麼你準會偷朋友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