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老實頭張同 - 沈西城

蘋果樹下:老實頭張同 - 沈西城

初夏蟬鳴,綠枝挺發,寒意消,熱氣濃,懨懨欲睡,夢中遇張同。他乍問「還記得阿哥弗?」當然記得,我回說「你為我處女作《梅櫻集》畫的封面,我還存了一本哪!」張同淺淺笑,平頂頭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向下一落,倏忽不見,夢遂醒。時光回到七五年書話家克亮叮囑我把發表在《明報》和《波文》兩月刊的文章,結為小集,交由「波文」書局出版。大事一樁,我忐忑、戰兢,花了半月,集稿、修改、批校,再交克亮兄作最後審定。過關後,克亮對我說「集子不錯,作為第一本書,封面得要講究。」以文風看偏向素淡,封面固不宜新潮,也不能仿古,照克亮標準,封面難定。我那時初出茅廬,識人不多,同仁莫一點建議用他老師丁公衍庸畫作,克亮不同意:丁公畫風抽象,西城文字實在,有點不對稱。哪咋辦?老大哥克亮拍拍胸「放心!包在我身上。」
過了三天,下午時分,我跟克亮在灣仔「波文」書局碰頭,談了一陣,門外走進一個男人,四五十歲,平頂頭,長臉型,黑框眼鏡,笑靨盈盈,一身清雅。克亮介紹「張同先生!名翻譯家!」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打揖「哪裏哪裏!我是個老翻譯!」張同的名字,我聽過,他在《明月》闡釋翻譯的文字,我拜讀不少,卻不知道克亮把他請來有什麼打算。書局湫隘,隱隱散着書的黴香,克亮拉着張同和我走到摩利臣山一家餐廳坐下。張同要了紅茶後說「俊東兄!你託我畫的東西,帶來了,請你過過目。」從西裝內袋撿出一個鵝黃公文袋遞在克亮手上。克亮打開,抽出一張小畫,黑白作色,畫的是一個小姑娘,手上捧着一簇花,樸實天真,乍看像豐子愷先生的畫像。我才一說,張同叫起來:「對對對!我最喜歡豐子愷,我父親同他是好朋友!」張同父親張宗祥老先生逝世甫十年,曾是西泠印社社長,大名赫赫。克亮說「宗祥老先生為古文學做了許多事,抄錄不少孤本善本,真了不起!」這倒說得張同臉紅了,訥訥不言。跟張同交往多了,才發覺他正是上海人口中的「老實頭」,他在「美國新聞處」做事,跟文壇孟嘗君戴天是同事,也是董橋的前輩。董橋在「記得李先生」一文中這樣寫──「浮沉在這樣超英這樣趕美的香港金粉歲月,李先生(如桐)和曾恩波湯新楣小賴張同夜宴劃拳的呼么喝六肯定驚得碎海峽兩岸的萬千夢鄉。」寫的是醉酒的豪情、文人的氣概,可我從沒跟張同呼么喝六,更遑論喝酒,我們只會躲在狹小幽靜的餐廳裏,他啜他的紅茶,我喝我的咖啡,天南地北,在浩瀚的文化海洋裏徜徉。張同從不誇言是張宗祥的兒子,他會實實在在地說翻譯之難處、繪畫的樂趣!我的小書付梓,署名《梅櫻集》,封面正是那幅小畫,簽上小名呈送了一本與張同,他靦腆問「我的畫可有破壞了你大作的格局?」憨厚、真誠,正便是張同。姚姬傳詩云「草色獨隨孤棹遠,淮陰春盡水茫茫。」張同老哥正在遙遙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