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80後辭工拍紀錄片 鏡頭下橋底宿命

非常人:80後辭工拍紀錄片 鏡頭下橋底宿命

「食咗飯未呀?今晚套電影睇到十點呀!」上周六,深水埗通州街臨時街市外,那個幾成露宿景點的天橋底下,搭起了巨型投映機。街坊們未食飯就入座,二百多張摺椅全場坐滿,後排還站滿了人。鄰近的露宿者們,都聚到屏幕旁鄰里的「家」,圍坐床褥上,食住飯等開場。
記者:陳慧敏
攝影:梁志永(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今年3月,香港城市大學《城青優權計劃》推算香港約有一千四百名露宿者,當中深水埗佔約三百名,接近總數的四分之一。自二○○○年難民營解散後,通州街天橋底便成了無家越南人露宿的家。過去半年,八十後的徐智彥跟鄭藹如應「瞓街牧師」林國璋所召,與其他六名采風同學會的同學,拍攝八部不同的紀錄片《橋底誌》,記錄這班歷史遺民的「宿命」,也讓導演重新審視自己,到底我在「記錄」甚麼?

徐智彥 (右)
作品:《韋成奇》
本在廣告公司從事製作工作,生活苦悶。愛看電影,上電影編劇興趣班,上了張虹的課後,對拍攝紀錄片產生興趣。去年在《長洲誌》中拍攝了《虫子》,記錄昆蟲在城市世界的生活,拍攝《韋成奇》後辭工,尋找更多可能性。

鄭藹如(左)
作品:《苦路》
本是大學研究員,也有參與戲劇教育活動,是張虹的學生。兩年前拍過紀錄片《別了,黎婆婆》後自我省思,兩年不敢踏足深水埗;另有拍攝《遊行》及《長洲誌》等紀綠片。今次以《苦路》重新審視紀錄片之路,並辭職以兩年時間全職創作。

被罵得狠還是會再來 《韋成奇》

大屏幕前,觀眾以後,徐智彥(阿彥)與他故事裏的主角韋成奇(奇哥),坐在「家」裏同看《韋成奇》。奇哥笑着盯着螢幕,旁邊高大的阿彥縮着坐,表情卻複雜:「播映前兩星期我都不敢來見他。他可能期望我把他拍得好有型好『大佬』,但我連他痛苦入院的樣子都拍了,好慘,怕他失望。」
拍紀錄片需要極大的耐性,特別對阿彥而言。「初見奇哥,已被他獨特的個性吸引。(笑)」奇哥其實是越南華僑,戰亂時還是隨大隊偷渡來港,更曾是越南幫的大佬。雖露宿天橋底,但刮得乾淨的光頭,黑衫黑褲,冬天一定要穿皮褸,腳下皮鞋定必擦得閃亮,一副江湖大佬格。他自尊心強,對鏡頭敏感;患了肝硬化,明明痛到五官扭曲都不肯入院醫治;就是入院了都會偷跑回天橋底。最重要是,他情緒化,經常發脾氣,阿彥:「從開始到現在我都常被他罵!他罵得很狠,連牧師來幫他做事都要罵!奉旨似的!」又愛又恨,阿彥想過放棄:「我其實覺得鏡頭本身已是一種暴力,你跑到別人家裏拍故事,地位已不平等;在他痛苦時,我到底要拍他還是丟下攝影機去幫他呢?加上他發脾氣,我就更自我質疑。」但從奇哥出街就要穿上乾淨亮麗的黑皮鞋,到肝病發作氣若游絲,雙腳水腫得只能穿拖鞋,一切都攝進阿彥的鏡頭裏,也改變了阿彥的看法:「感受到他的痛,就開始理解他的感覺。」於是今天被罵,明天再來,一星期三、四次;奇哥心情好的時候還跟他說年輕時的浪漫史。在最冷的1月,阿彥住到橋底,與露宿者拉近距離:「過年前最冷的幾天,我有睡袋還好,誰知帆布床下底會入風,整晚都睡不好。」耐性,變成真正的關心,換來信任,疑惑也一併解開。而前面幾百個觀眾看完片子有何反應,阿彥都無所謂了,抹把冷汗:「最緊要奇哥接受,我已經好開心。」

露宿者奇哥的一雙黑皮鞋,總擦得亮麗,整整齊齊的放在床墊旁。

教會朋友跟奇哥拍的照片。去年奇哥發病前,面色紅潤得多。

放映會那夜奇哥(右)心情很好,還很感激阿彥給他拍的紀錄片,讓阿彥受寵若驚。

拍攝時阿彥還要上班,晚上放工就來探望奇哥。

《韋成奇》
奇哥(圖)痛苦的時候,阿彥感到很矛盾,到底該拍攝,還是幫助奇哥呢?

明明肚子痛得路都走不好,奇哥還是堅持說「沒事!」不肯看醫生。

幫人還是消耗別人的生活 《苦路》

對比起阿彥,藹如的經歷,讓她以更嚴肅沉重的眼光,看待手上的攝影機。兩年前拍攝過《別了,黎婆婆》,讓她絕迹深水埗:「我輕易的走入別人生活,拍了條不太深入的短片,這到底是幫人,還是消耗了別人的生活?」今次得林牧師召喚而來,重整自己的狀態,要做得更深入更有感情。卻發現:「原來這是每個紀錄片導演都要面對的心理關口。我們八個導演每個月都會開進度會,後來卻變了心理輔導會。」八套紀錄片裏,橋底靈堂、遺照、太平間與鮮花經常出現,橋底居民最不幸的宿命,是他們或來或去,都可能無名無姓無人問。
藹如的拍攝對象,是兩位因病送入急症室的露宿者,其中一位因為吸毒,送院時已是昏迷狀態,情況頗為嚇人。「可能是歷史背景,同居住環境的影響,他們總容易犯事,不停徘徊監獄與露宿之間。」她知道這人快死了,卻不願相信他要死,單純的希望他能好起來,徘徊在現實與期許之間,情緒一度非常低落。「好多人主張拍攝紀錄片,應完全避免影響到被訪者。但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既然我已出現,對方必然會有回應。所以我索性以介入的手法去做好了。」片名《苦路》,取自耶穌背着十字架,由被門徒背叛,到走到刑台前經歷的各種傷痛。她從頭都尾都沒機會向「受訪者」徵詢拍攝意願,更拿不出攝影機來拍他,惟有以速寫畫下記憶,以自己的感受經歷,作為記錄方法,而這路,藹如一路奉陪。

《苦路》
只要天氣轉冷,今天還好端端的鄰居,都可能在睡夢中消失。

昏迷的那位露宿者最終離開了,橋底下再一次舉行簡單的追思會。

得不到受訪者同意,藹如只拍下一些零碎的小片段,以自己的心情闡述故事。

八天困獸鬥 大師指導

其實故事的源起,可追溯至去年6月,徐智彥跟鄭藹如參加了采風電影所辦的「紀錄片大師班訓練營」。八天的訓練營,比每周兩、三小時的興趣班更有效。阿彥:「沒得走,根本是困獸鬥。七、八個導師追住你一周內交稿,還有同學壓力,通宵剪片,氣氛好好,也令事情更完整。」營裏除了幾位來自中港台的紀錄片大師做導師外,同學是初學者、記者、音樂人甚至婚禮攝影師,各人全心拍片。藹如本身不太接受朋友批評,經常自我感覺良好,但導師應亮,只講大家要改善的地方,用語嚴厲卻一矢中的;李家驊則幫你平衡心理,藹如笑:「改變了我怕批評的性格,現在愛多聽別人意見,才會有進步。」去年八日的訓練營,拍出一系列以長洲故事為主的《長洲誌》,除了在各種電影節播出外,還去了好多國家做戶外放映;而往後學生們再拍別的紀錄片,導師們都願意繼續作指導,鄭藹如:「感覺上是開闊了好多可能性。最重要是認識到一班同行者,互相扶持很重要。」
去年11月,鄭藹如辭了工,拍攝《苦路》,並投入兩年全職創作生涯,《苦路》讓她找到前路,她要拍攝越南難民的口述歷史:「當年傳媒對越南船民,就像今日的中港矛盾,多講他們怎麼掠奪資源。當年香港人好憎越南人,卻沒人去了解他們在港經歷了甚麼。」今年第二屆大師班繼續於長洲舉行,截止報名日期為5月21日,八日的課程,也許讓你看到不一樣的天空。

橋底下的住民,流動性很高。有些人有家,有些人住板間房,但房裏有木蝨、天氣太熱時都會跑來露宿。

采風電影的創辦人張虹,笑說拍紀錄片是條「冇得發達」的路,一直在找年輕人加入幫忙拍片都非常困難,靠的絕對是心中一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