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健先生的遺物,拍賣過三四回,我都是過後很久,偶然才聽到的消息。他保存的趙樸初手札一通、墨寶五幀,還有茅盾瘦金體書札兩紙,皆因巨額交易,成為一時話題。但我感興趣的,是近兩年前一批流拍的藏品中,出現的朱光潛、楊憲益和錢鍾書等人,就毛澤東詩詞英譯本修訂,或者寫給葉先生,或者寫給袁水拍的詩稿、函件和意見書。
這批文件,計有六十五頁。說不清怎麼回事,其間的朱光潛手稿,只有短短兩頁,且有頭無尾,段落也不全;光靠片言隻語,只能大概推斷,是對兩首七律的分析,和對個別詞句譯法的批評。不過手稿倒讓我想起,與之相關的兩封信。七十年代末,朱光潛和許淵沖通信,說:「尊譯《毛主席詩詞》久已讀過,後來陸續收到《毛主席詩詞》譯文不下四五種,較之尊譯均有遜色,問題大半出在對原文的理解和對外文的掌握,最壞的還是官方譯本」(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此處「官方譯本」,即一九七六年版英譯《毛澤東詩詞》(Mao Tse-Tung Poems)。而在一九七八年一月八日的另一封信裏,他則詳述了捲入是非的經過:
毛主席詩詞的外文譯文確實表達不出原作的精神風韻,特別是早期發表的。其原因不外兩種:一是根本沒有讀懂原詩,一是外語表達能力不夠。「四人幫」橫行時文化部的袁水拍曾奔走京滬粵漢各校,說是徵求修改譯文的意見,在北大開過三四次座談會。我們提的意見不少,還試着改譯了數首,聽說全國提的意見不下數千條。不料後來印行新版後,我們的意見一條也沒有採納,當時大家甚為氣憤,後來才知道這全是一個圈套,袁水拍的目的是討好江青,要删去「我失驕楊」的注釋,因而把外文譯本的注釋全都删去,作廣泛徵求意見的姿態,是蒙混群眾的視聽。當時在京的幾位朋友曾寫了一諷刺詩,其中有譏袁水拍為胡笳十八拍的(袁曾寫過八十封討好江青的信),我當時也戲和了一首:「琵琶遮面不遮羞,樹倒猢猻墮濁流。不注驕楊該萬死,雷轟碣石解千愁!」
信寫得有些情緒化,可不乏學術見解,同時針砭時事,是難得的有趣掌故。但畢竟人在外圍,雖有牽涉,卻昧於全局,其論與真相,尚有一定距離。
記得一九九六年夏天,在車公莊中里寓所,我幫葉先生編文集,讀到他的《毛澤東詩詞的翻譯──一段回憶》,才頭一次得知,他組織了領袖詩詞的繙譯。按他的說法,一九五七年一月,《詩刊》創刊號發表《沁園春.長沙》等十八首詩詞後,他因為主編英文《中國文學》,就請專家安德魯.博伊德譯出,在一九五八年第三期刊發。同年,外文出版社用已有譯稿,加上戴乃迭譯《蝶戀花.答李淑一》以及周振甫和臧克家注解,出版《毛澤東詩詞十九首》(Mao Tse-Tung Nineteen Poems)。一九六○年,袁水拍化名在《文藝報》發表評論,指出譯者理解問題和繙譯錯誤,說「…也就更加熱切地期望這個譯本能夠進一步達到信、達、美的要求了」。考慮到作者中宣部文藝處處長的身份,葉先生遂向領導建議由袁水拍主管,加上喬冠華、錢鍾書和他三人,成立「毛主席詩詞英譯定稿小組」。他說,「袁作為組長,自然對原作的解釋具有最後的發言權,但喬冠華對原作的解釋也起很重要的作用。錢鍾書和我主要是做繙譯和譯文的潤色工作」。
一九六二年五月,《人民文學》也發表《清平樂.蔣桂戰爭》等六首詞,定稿小組隨即繙譯出來。次年十二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毛主席詩詞》,新增《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等十首未刊七律。為修訂舊稿、增加新譯,小組新增趙樸初為組員,又請專家蘇爾.艾德勒協助潤色譯文。葉先生說,「這十首新詩詞,於一九六五年夏天初步完成繙譯工作。袁通過中宣部將新譯文及過去的舊譯,一併發往國內幾個重要省市宣傳部,轉各有關大學的英語教授徵求意見。小組根據回來的意見,對這十首新詩詞最後做出英譯定稿,於一九六六年在《中國文學》五月號上發表」。本來接着是修訂五八年版譯文,可隨着文革到來,「閻王殿」中宣部率先垮台,身為「判官」之屬的袁水拍發配到賀蘭山,葉先生也被專政,錢鍾書夫婦則下放河南,原計劃無疾而終。一九七四年秋,袁水拍復職後,初次見到葉先生,就商討召集錢鍾書等人恢復工作。楊絳《我們仨》裏說,袁水拍十一月來訪,稱「江青同志說的,『五人小組』並未解散,鍾書同志應當把工作做完」。她以為周總理是小組領導,「只覺得江青『抓尖兒賣乖』,搶着來領導這項工作」,但事後才明白,決策者其實是江青。她還讓袁水拍傳話來,說「鍾書同志可以住到釣魚台去,楊絳同志也可以去住着,照顧鍾書同志」,云云。此次定稿很快結束,袁水拍和葉先生就於一九七五年初,前往全國各地,同大學外語系師生座談。當在此期間,朱光潛應命提交了意見書。隨後,譯文最終定稿,由袁水拍交上級審核,於一九七六年五月出版。
葉先生還附言,因為注釋「極為複雜、細緻和敏感」,他們一度左右為難。最後由喬冠華提議,決定「除原作者自己的注釋外,我們所做的注釋一律撤銷」。
儘管處心積慮,還是難免招惹物議,催生了引發朱光潛唱和的諷刺詩,即荒蕪「長安雜詠」之一:
胡笳拍盡水悠悠,一唱山歌兩淚流,
今日萯陽宮畔路,禦溝紅葉總生愁。
此詩還有二注,一說「蔡琰有《胡笳十八拍》」,另一說「萯音倍。嫪毒亂後,幽禁莊襄太后之處,借指端王府江辦」;而其後一首,矛頭則直指喬冠華:
河東大廈擺瓊筵,既定方針四海傳。
莫怨東窗輸一著,君家上轎已多年。
但局外人不清楚,為何喬袁二人,忽然成了江青的紅人。這個費解的謎團,直到夏衍書信公開,才得以拆開。夏衍一九七七年致信蘇州醫學專家李灝,說:
…事有凑巧,正是今日體育館有一個「長子」的鬥爭會(七千人),看來,他的政治生命是完結了。同時,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可能對您是很不愉快的消息,即曾在您家住過的袁水拍,也正在文化部內部鬥爭中,他是七二、三年向江妖寫了「悔過」和「效忠」信,而青雲直上的,這次從「四人幫」中的江、張、姚處抄出他的密信二十餘封,主要是他當了江妖的文化界的密探,寫的都是文化界、文藝界的老幹部的黑材料並「言行報告」,現在雖尚未隔離,但民憤甚大,看來也不會有好下場了。這兩個人,都是我的舊友,對於「長子」,我一直認為是一個「才子」,而對袁,我一直認為是「書蟲」,甚至是「書呆子」,但居然在目前的這種特殊情況下,發生這種可悲、可恥的結果,可嘆,可嘆!
夏衍所言「長子」,即喬冠華;而關於袁水拍,他在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九日致姜德明信中,還說:
…其實馬凡陀不是搭錯了末班車,而是老實過了頭,根本不懂得所謂政治行情和人情世故,六五年春我離開文化部時曾勸過他,要他還是回本行,寫他的山歌,而他不僅聽不進去,而且面有慍色,以為我反對他當「官」,他不懂得在那個時刻「積極」一番,從此就當上了過河卒子,可嘆也!
諷刺的是,夏衍在文化部副部長任上倒台,而袁水拍一九七六年初得到重用,就任的也正是同一職位,只是沒幾個月就又栽了跟斗。
也是因緣際會,新編朱光潛全集剛出,我就從中查出〈對英譯毛主席詩詞的修改意見〉全稿。粗率比對一下,除若干詞句出入,它和葉先生珍藏的兩頁手稿,是同一篇東西。朱光潛在議論譯稿之外,也提了訂正意見,甚至還改譯了《送瘟神二首》之「其二」,和《七律.和郭沫若同志》等篇。只可惜「明珠暗投」,也難怪他不能不遷怒於主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