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龍城寨是港人歷史的瘡疤,老外眼中的奇葩。圍城已清拆二十一載,這個曾經是全球人口最密集的貧民窟卻精神不滅,不斷被轉化為中外電影、漫畫、電玩甚至文學等「城寨美學」。1993年出版的經典城寨攝影集《City of Darkness :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6月「復刻」在即,老外攝影師與作者正努力於網上籌款,又重遊故地作最後搜證,務求重新展現這世界知名城中城的隱藏點滴。這個政治敏感的九反之地已與香港社區割席,但大時代、小城寨的人情味和圍城精神比磚牆更硬淨,一直藕斷絲連沒有被時代摧毀,只是凋零。
記者:鄭天儀
攝影:林栢鈞
(城寨圖片由Ian Lambot、Greg Girard提供)
那天我跟《City of Darkness : Life in Kowloon Walled City》的作者Ian Lambot 重遊龍城,鬼域早已變鬧市,一柱擎天的「御豪門」像箭插在城市心臟,星移斗轉、人面全非,這位來自英國的老外緩步低吟:「城寨曾是我的迪士尼樂園,每次到訪像一場冒險。」到寨城公園察看未拆卸前的圍城模型,Ian像個虛擬導遊,巨細無遺的指引我黃、賭、毒集中的位置,水井和洗滌水源的分別,甚至哪兩幢樓宇獨有升降機,如數家珍。1979至93年城寨消失前,他踏足過這土地過百甚至上千次,除了城寨「御用」郵差外,他比誰都清楚這神秘國度,包括各隱密秘道。「說是九反之地,但那時大家夜不閉戶,亂衝亂撞的闖進民居,他們還會問你要不要吃頓便飯?」
“首次聽到九龍城寨的名字應是1979年尾剛到香港的時候,那時城寨仍是九反之地,給我一種不歡迎外來者的強烈感覺。走訪城寨迷宮的五年裏,它的命運、它的不可預期、它的氣味、它的聲音融合成「城寨精神」。這裏每道門打開,都是不同的故事,一場分分鐘新鮮的歷險。”
(Ian Lambot, 1993)
記得幾歲時父親曾帶過我去九龍城寨,如入迷宮中,牙醫診所像餅店,假牙如出爐蛋撻展示櫥櫃,一隻單眼的黑貓懂得飛簷走壁,那是我唯一而深刻的城寨回憶。後來看過寨民訪問,知道城寨有人會用湯匙挖走貓眼,夾在龍眼肉佐酒和當補品。某位文化界老前輩最愛講他的寨城尋芳記,40年前他不時入夜就竄進黑暗的花街,與百多二百頭識途老馬同坐在長板凳上看艷舞表演,艷女看來是上年紀的白粉道姑,「三狼案」的主犯馬廣燦,據說就專替城寨的艷女黐毛,故有花名「黐鬚燦」。
城寨牆薄 人情不薄
寨外的人,或許會覺得圍城逼狹、飛機噪音、罪惡叢生、危機四伏,但作為遊客抽離地看,Greg Girard卻認為它是個有機而具生命力的社區,Greg是加拿大攝影師,1988年他與Ian於朋友的聖誕派對上相遇,促成了合作大計,五年後該書付印,原以為初版不會賣得完,誰知很快被搶購一空,廿年來不斷再版加印。「以前未有談及城寨的黑社會和罪案、沒有談及政治和它的複雜歷史、我採訪了許多住戶但未有認真談過它的建築,但城寨對世界的影響似乎並未消失,所以我認為是時候出一本新書,填補這些空白。」過去幾年他們開始籌備,Ian 今年1月來港住了三個多月,一直走訪以前未碰過面的舊街坊,與歷史學者交流,新書將加入許多從未曝光的嶄新舊照、城寨內外建築草圖等等珍貴史料,以證黑暗城寨的光輝歷史。「好多人說城寨是罪惡溫床,那是上世紀50年代的事,我訪問過曾駐守這區的警察,他們告訴我城寨的嚴重罪案,比香港不少地區為少。」
Ian說,這也是他倆20年後要進行復刻,出版《City of Darkness Revisited》的主因,「為城寨平反,用嶄新的角度看黃賭毒以外的城寨風情和人情,彌補前書不足。記錄城寨從一片荒地發展成為有逾三萬人聚居的社區,到被清拆的戲劇性建築演化過程(dramatic evolution),當中涉及歷史和政治因素也是我們昔日未觸及的。」
Ian 的迪士尼樂園沒有米奇老鼠和公主,卻充斥有血有肉的小人物。採訪那天,我還約了人稱「敏叔」的李昇敏與Ian一起交流城寨逸事。六十多歲的敏叔自2000年開始便留守寨城公園當義務導賞員,他熟悉城寨的一切,像本活字典,見面前一天香港遇上百年一遇的黑雨來襲,敏叔無懼風雨如常現身,一見有遊客駐足公園的古蹟前,他即主動詳細講解,其半鹹不淡的Chinglish就是這樣訓練出來的。「這裏幾十年前是農田呢,大井街是城寨最老一條街,以前香港發生鼠疫政府下令封閉所有水井,但城寨居民仍保留着,即係代表佢哋陽奉陰違囉。」敏叔侃侃講故,吐出「仗義每多屠狗輩」,Ian默契地說"difficult city, strong community",都是城寨牆薄人情不薄的最鮮活演繹,獅子山下皆兄弟也。
「住在地下的居民會主動幫五樓的鄰居擔水,任何一個社區都做不到。」敏叔說罷Ian補充:「有癮君子或老人猝死,鄰居甚至會幫忙殮葬。」草根有草根的生活態度,近代社會已很少聽到這種和睦互助的城市神話,更多是「各家自掃門前雪」。
九龍城寨昔日是香港最大的貧民窟和罪惡溫床,曾經面對「三不管」(即中國政府不管、英國政府不管、香港政府不管)的複雜管轄問題。殘破不堪的木寮、霸氣外露的魚骨天線、生銹氧化的水渠、隨處晾曬的穢衣、熏黑的老式灶頭、各式各樣的花枝鐵窗,成為城寨的標誌,非法僭建也成為這裏的居住文化。城寨建築完全沒有都市規劃,環境衞生惡劣,又背着不光彩歷史,城寨自然不被政府當古蹟大肆宣揚,反而外國人趨之若鶩,深覺此九反之地魅力非凡。
城寨清拆前有逾三萬居民,以城寨佔地28萬平方呎推算,人口密度為世界之冠。圍城約有千家小商舖,自製雲吞、非法診所、製廁所泵工場、學校、教堂跟廟宇都有。何只前舖後居,早鋪夜寢在城寨很普遍,某家族麵檔早上搓麵粉的木板,晚上成了小孩的床。城寨裏面有不少士多,比外面的多賣一種貨品,就是吸毒用具。
敏叔回憶幾十年前入城寨探朋友,走過短短一條街已碰上兩個癮君子抱着他的腳,請他解囊買毒品「充電」,他也見過有人因城寨暴富。「有外來人聽到城寨要遷拆,便大手買入城寨單位肆意僭建,起高幾層至十層都夠膽死,博政府賠償,有個已上岸移民美國的,早年便帶攝製隊回來城寨取景,拍攝其暴富經歷。」
老外迷戀 港人漸識貨
在Ian這位建築師眼中,他欣賞城寨的有機繁殖歷史,頹廢中衍生的黑色「城寨美學」。「和順滿門添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各家門貼上各自的揮春,不同願景,也有一個不同的故事,城寨的光、聲、形結合,神奇地組合出特殊的黑色美學價值。外國早已發掘這遺珠的魅力,日本人最迷戀城寨,城寨現存唯一地圖,就是一支日本考察隊在1993年獲港英政府批准,於城內探索一周繪製的。日本大型連鎖遊戲機店Warehouse便在神奈縣川崎市複製了個「山寨版」九龍城寨,以骯髒甩色牆紙堆砌舊景,還配以廣東話街市喧鬧聲。荷李活電影《蝙蝠俠:俠影之謎》便出現取材自城寨的場景。麥當雄《省港旗兵》陋行的追殺、《重案組》成龍以城寨為場景,連 《2020》導演列尼史葛都疑似以城寨作創作概念,今時今日甄子丹正部署開拍犯罪動作片《九龍城寨》。
「記得當年我說要出版城寨的書,所有中國朋友說我黐線,告誡我相機會被拆,命仔都可能不保,結果是他們只是草根而且對我很友善,我今日還在跟你聊天沒有升天。香港人對自己的地方有太多誤解,但我發現昔日只有鬼佬買我這本書,近年卻見許多年輕華人建築師對城寨趨之若鶩,我認為是件好事。」已離港回英國的Ian,臨走前如是說。記得周星馳《功夫》裏面的「豬籠城寨」嗎?抽掉城寨裏面的烏煙與戾氣,在記憶的死角裏,勾回市井的人味和曾經種種,其實城寨不只有黑暗面。
“以前城寨人都想闖出圍城,出走的人都不想提自己寄居貧民窟的日子,二十年過去,舊街坊都不再刻意抹走這段記憶,甚至甚為回味。可能因為現今世代人情流失,昔日城寨左鄰右里緊密照應,已成為黑暗之城最光輝的歷史。”
(Ian Lambot, 2014)
光聲形結合城寨美學
Kickstarter網友相助 復刻新書
比城寨氣氛更詭異的是,它幾十年一直「揚名」海外,香港的史料卻不多,為記錄和激活城寨歷史而奔波的,一直是老外。建築師Ian Lambot與攝影師Greg Girard合作復刻20年前的城寨經典攝影集,命名《City of Darkness Revisited》,6月在港發行。
「很貴!復刻城寨這本書研究費不菲,裝釘製作費令人咋舌,要飛到日本與曾深入研究城寨的藝術家和出版人碰頭,印刷成本也不斷飆升。書是肯定要出的,迄今已接到有800個新書預訂要求,惟有透過不同方法幫補支出。」Ian 談到城寨復刻新書困難時說。於是,他們透過創意專案募集資金網站Kickstarter向網友籌款,截至4月12日中午已獲994位有心人支持,籌得67,249英鎊(約87萬港元),已超過他們5萬英鎊的集資目標。集資到4月19日截止。
https://www.kickstarter.com/projects/1060791749/city-of-darkness-revisited?ref=ban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