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禮平︰雜記容庚先生 - 許禮平

許禮平︰
雜記容庚先生 - 許禮平

文革後期(1974),馬公(國權)帶筆者到中山大學拜識容老(庚)。容老那年剛八十歲,一點老態也沒有,腰板很直,穿的是早已磨得脫色披靡的中山裝。
當時談了些甚麼,已很模糊,還有點印象的是,容老拿起巴納(Noel Barnard)的文章說,到現在居然還有人置疑毛公鼎的真偽,太荒謬了!
首次拜見容老,就承老人家賜食。容老請客大都在南園,以離大學近,乘巴士只兩三站就到。容老飯局菜式都很平實,只有一次老人家興之所至,叫了一小碟像牛筋似的東西,吃完問是甚麼名堂,容老說是熊掌,筆者這輩子就只這一次吃過熊掌,以後數十年也未再嘗此珍物。好奇詢以價錢,兩元半,這在四人幫橫行時期算十分豪了。有一兩回飯局,見容師母拿出透明舊膠袋將菜汁悉數裝載,說回家可用來炒麵,是「汁都撈埋」,一點也不浪費。那時容老是二級教授,工資三百多元,幾乎是當年一般人月薪三十六元的十倍。但容老生活慳儉如此。對照當今時下,能不感慨!
容老偶爾抽煙,時大陸香煙價昂,進口煙更非一般普羅大眾所能享用得起,所以筆者赴穗,總是孝敬容老一整條香煙。有一回與容老在南園餐敍,容老要抽煙,命筆者作陪,筆者聲明不會抽,容老以為我客氣,硬遞一根煙給我,所謂「長者賜,少者賤者不敢辭」,只好陪抽一會。
當年周法高主編的《金文詁林》出版,容老囑代購一套,筆者照辦。到穗探容老時,他堅持要在南園賜食,還贈以他從前畫的一小卷山水畫,是臨摹沈周者。這是容老用以解決「兩難」的辦法。因容老不願白要筆者所寄,但又沒有港幣支付,若給人民幣,其時人民幣又不能出境。於是他要「以畫換書」,當然,這對筆者而言,是「固所望矣,不敢請耳!」
但當時大陸整天講階級鬥爭,海關更是敵情觀念極重,出入境旅客身上一片小紙條都要掏出來,讓關員過目兼問長問短,更何況是一卷山水畫。為穩當計,筆者即去文德路文管會打火漆印,文管會的人倒也配合,收了五毫子手續費,用雞皮紙包好然後溶漆,上鈐文管會小圓印。可是到出境時,麻煩來了。一個趾高氣昂的關員搜查畫卷問是甚麼畫,我如實報告。但這位關員一聽「容庚」兩個字面色大變,即厲聲說:唔得(不行也)!可嗅得出這位關員對容老充滿階級仇恨,據理力爭也無用,呆立僵持許久,許久,要乘的那班船也就一再用鳴笛催人,只催這一個不識時務而又堅持的乘客。因當年買船票是要憑回鄉介紹書,買了一次便不能再買。若上不了這班船不知怎辦才好?緊急關頭,有位和善一點的關員扯扯那位關員衣角,指指那火漆印,表示文管會已同意出境了,他也就無可奈何地擰歪面走開,和善關員揮手示意,讓我包起畫卷帶上船。登船的一刻,全船乘客和水手都投以注視禮。他們沒起哄,沒怨聲,大抵他們都熟知非常時期海關的無理可喻,都是「曾經此苦」的人。而我卻在想,我這片刻難受不算甚麼,只難為容老夫婦那長年累月的面對,面對無數像那海關樣的面孔,其處境之多艱。是愚昧和仇恨在打擊文化、圍剿文明…想着,我忽又想起容師母麥凌霄的憤激。有次飯局時,容師母說着說着,忽然朗聲而又帶輕蔑的語氣爆出一語:「那些工農兵!」筆者有點為她擔心,容老也怕惹出麻煩來,婉轉圓場。聽說文革間容師母被當作地主婆,押回鄉間批鬥的。而容老文革間比容師母更有名,聽說有人到中山大學找容老,問校園中的小朋友,請問容庚教授住哪兒?小朋友即時反問,是那「大壞蛋容庚」嗎?
容老注重出版事情。香港藏家何耀光輯有何氏至樂樓叢書,陸續刊佈鄉賢文獻,由汪宗衍丈主其事。其中一種張穆《鐵橋集》,容老助力不少。容老早歲已輯集張穆遺詩,嘗訪得劉承幹嘉業堂藏《鐵橋集》孤本,鈔錄成冊,於是對《鐵橋集》附以《補遺》、《投贈集》、《後人題畫詩》等三部份,續後由汪老再加增補,合為一冊,倩澳門卓犖丈謄錄,以線裝形式出版。但書成後汪老郵寄容老時,卻為海關沒收。容老生氣,要求再寄,但不是整本書寄,而是化整為零,分為幾十封信,每封兩三頁,當信寄。容老收齊後再裝訂成書。在某次人大會議上容老發言,抨擊海關沒收海外友人寄給他的書沒有道理,還拿出那曾經化整為零又重新組合的《鐵橋集》揮揚,復說出汪老寄的。可見容老性格爽直。但汪老知道之後在澳門曾向筆者抱怨,說你容庚要威,在會議上公開此事,很威水,可我以後怎能入大陸呢?容老的《頌齋述林》原交中華書局出版,聞用詞如「拳匪」之類與時代觀點有異,出版者要求修改。容老未同意,拖了些時候,形勢一再變異,容老遂取回書稿。文革之後,出版社講求經濟效益了,學術性文集勢難收回成本,更遑論賺錢?所以《頌齋述林》久久未能出版。直至一九九四年,是容老誕辰百年,中山大學在容老故鄉東莞舉辦「紀念容庚先生百年誕辰暨中國古文字學學術研討會」,筆者為此斥資刊印《頌齋述林》以為紀念。書成入境卻甚為困難,幸新華社文體部崔頌明部長之助,始能開幕前船運小量至穗。
與此同時,容老另有《頌齋文稿》在台灣出版。緣於八十年代末,吳宏一兄適到香港中文大學出任講座教授,吳兄原為台灣中研院文哲所籌備主任,筆者與吳兄道及大陸學人著述有未出版者甚夥,建議文哲所撥出經費刊印,造福學林,宏一兄亦早有此意,遂通過曾憲通兄聯絡,將容老手訂之原稿《頌齋文稿》出版流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