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着開會的名義,她逃難一樣搭上飛機,托板上擺着的Lonely Planet是匆匆在機場買的,藍色清真寺、奧圖曼後宮、考古博物館的遺跡還有胡旋舞表演,似乎都應去,卻好像又都不必去。
她合上書,背後是生活了幾年的都市,只是當初留下她的戀情業已告終,而賴以生存的工作也即將結束。這些年,人生裏大決定似乎都是被機會和衝動推着走,眼下重要的人與事慢慢散去,她像被海浪捲到高空的帆,驀然被抽空了腳下的水,不知下一步會被沖去哪裏。
博斯普魯斯寶藍色的海面映着無數海鷗,到夜裏一群群叫聲淒涼,旅館的空調壞了,開着窗一夜無眠。隔天早上強打精神做完講演,她在大廳抓了咖啡坐下就喝,隔壁座的男人好奇打量着她:「什麼報告能做到這樣精疲力竭?」這人有靈動的眼睛,脖子上掛了一把班卓琴。「又是什麼學問需要邊唱邊說?」很快她得知他是背包旅行家──去年辭掉了銀行工作,所有積蓄都用來在中國、印度、東歐、南美與非洲旅行;很快他說服她逃掉下午的議程,試試去露天體育館買張黃牛票聽爵士音樂節。
兩個異鄉人磕磕碰碰搭船又轉電車,居然在開場前趕到。這裏的觀眾與華人不同,音樂響起,屁股就離座,雙手曲過頭頂,頭和腰都隨韻律扭動,即興地唱起副歌。她對自己的僵硬感到羞愧,不過不知不覺也很舒服地手舞足蹈。歌詞有時候是阿拉伯語,有時是葡萄牙,後者他聽得懂大半,怡然自得,她羨慕地許願回去也要再找門語言學習,因那好像可以打開另一種世界。
在便利店他們買了本地啤酒和櫻桃汽水,拎着瓶子漫步在石階路上,不知道應該去什麼方向,半舊半新的石頭房子在身邊飄過。一路走到海邊,波光粼粼,遠處少女燈塔閃着橘光,藍色清真寺則像城市守護神,在夜色裏矗立。附近的大學生坐在毯子上喝着啤酒唱歌。她聽着他講去過的地方,遇見的人,慢慢覺得希望在腳趾匯聚,一點點湧上來。戴維洛奇用英國人 的刻薄斷言旅行中遇到的奇妙的人在現實生活中其實一樣平庸,只是異國給了他們情調。這一刻她在心裏和小說家辯駁:「也許你是對的,但時間地點人物重新排列組合,一切再次未知,生活的吸引,不恰恰在此嗎?」
夜深了,他們拍掉身上的灰,這不是什麼豔遇,她知道,她只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應該有的樣子──繼續前行的旅人。沒有必要把偶然的相遇轉為拖沓冗長的戀愛,好像她生活裏還不夠似的。
告別後她叫了出租車,計價表跳得有貓膩,她本想像往常一樣說服自己不要戳破司機,花幾個錢買一團和氣。可夜色那麼好,她終於表示不願上當,最多只給二十里拉。壯碩的司機停車不走,從黑鬍子裏吐出英文詛咒她。她笑了,竟然不覺害怕,只是把錢留在後座,打開生鏽的車門,跳進另一條陌生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