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喜歡耽讀品評古典詩文的文章,因為好的鑒賞文字實在是可以和原作並為雙璧而互為映照的,雖然這樣直指詩心的作品委實不多。民國以來顧隨先生的相關著述最稱神駿,《東坡詞說》,《稼軒詞說》可謂有仙家辟穀之術,肌膚若冰雪,直可御風而行了;稍後俞平伯先生的《讀詞偶得》,《清真詞釋》也能如大德說法,花雨繽紛,把不便用言語道斷的關隘辯說得分明。
緊隨其後的錢鍾書先生,則是有馬祖道一的勇猛,一部《談藝錄》把中西詩學法門排座次品高低,淋漓恣肆仿若天風海雨撲面而來,觀者無不衫履盡濕,心魂驚駭。其後數十年間,這種典雅陳舊的寫法被當做污水潑灑得乾乾淨淨。只其後的張中行,葉嘉瑩算是魯殿靈光。至於中生代的學者文士,似乎於此道有些隔絕了。不料雜覽之中又遇到一位,江弱水先生,一九六三年生人,一九九九年香港中文大學的哲學博士,買了他幾本文集,真稱得上靈心妙悟,穿躍跳宕,俯仰生姿。
江先生的重心是現代詩以及作為現代詩資源的中文古典詩歌,他能細密綿延地細讀文本,把眼前的文本當作一拳靈壁石,一枝膽瓶梅,以自家的靈心秀口映襯出文字的特質;當然最吸引人的地方,每一下筆則帶六朝煙水氣,典麗艷冶而又性靈獨具,因情生文,由文潤情,叫人又愛又恨,怎能把學院派的嚴謹枯燥掩映得如此活色生香,活脫脫像是庾子山的抒情小賦,李義山的迷離無題,或是李長吉的詭秘古風。
可以說在對文字的體貼入微上,他都窮追猛打,每有會意便自成寶相。讀江先生《文本的肉身》,果真中西詩歌都拿得起放得下,七寶樓臺,摔不摔碎都是滿眼的珠玉輝光。最喜歡第四輯裏品古典詩詞的篇什:《獨語與冥想──〈秋興〉八首的現代觀》,《咫尺波濤──讀杜甫〈觀打魚歌〉與〈又觀打魚〉》,《綺語──細讀清真》,《一個人的情人節──姜白石元宵詞說》。
杜甫的《秋興》是馬蜂窩,葉嘉瑩先生集注了好大一本也還是月迷津渡看不真切的美,江先生短短一篇文章試圖用他山之石釋疑解難,三言兩語求個豁然;《咫尺波濤》細讀兩首不怎麼引人關注的古體詩,認為杜甫的偉大就在「便成了打破中國詩的傳統者了,杜甫好就好在他的非中國性了。」「杜詩是從賦來的。事實上,從漢賦一路下來,中國文學絕不缺少淋漓的刻畫和精細的描摹,不缺少風格密實、規模宏大的作品。所以我就通過杜甫的〈觀打魚歌〉和〈又觀打魚〉,來說明中國古典詩的傳統本來就是以杜甫為正宗。」
江先生的細密之思和燃犀之明令我嘆服,而苦心孤詣的背後仿佛看見他着寬袍大袖,山崖水涘間,徐徐策杖而行,至於面前的三千弱水,且取一瓢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