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聽樵 - 張傳倫

張傳倫︰
聽樵 - 張傳倫

聽范曾聊天說毛澤東的大秘陳伯達倒台後,沒關進秦城監獄,一度軟禁在北京鬧市區的一幢居民樓裏「內鬆外緊」,單元房間裏的陳老爺子人身完全自由,邁出房門一步那是要打報告的。青年范曾一日無事,突發奇想,「我非常想見陳伯達」,居民樓離范曾當時的住所不遠,幾次路過見門禁鬆弛,無人看管的樣子,那天在樓下尋找是哪個門時,「閽官」擁上來,問「找誰」?范曾支吾了兩句,回家畫畫去了。
范曾的好奇,多半是欽佩陳伯達的文才,我們都讀過他四九後公開發表的大塊文章,後來還發了單行本,如《竊國大盜袁世凱》、《人民公敵蔣介石》,寫得當然是黨化立場堅定,文筆犀利,皆為一時傳誦的名篇也是事實。這類文章之於陳伯達寫來比較輕鬆的原委是不必過多揣測雄主的意圖,「天意從來高難問」,文革期間與姚文元爭鋒各寫各的黨會報告,事先探知毛棄用己章而用姚文,陳不禁大哭了一場,內中辛酸可知。
福建明清以來或可為人文淵藪,頂尖大文人一時盛名不讓兩江。陳伯達可稱閩籍的大才子,多年居北地上國,一口福建官話到老不改,據說是在國內講話要帶繙譯的唯一一位中央首長,這有必要嗎?多少有些矯情,「會說五台話就把洋刀挎」。陳伯達非不會說普通話實不願說普通話,是在擺譜拿架子,不信讀讀他的文章,普通話標準得無懈可擊。我愛讀他們未做官前的文章,大秘之一的姚文元畢竟是民國名士姚蓬子的公子,文革未遇前的小品文寫得有雋味有見地,記得讀過他一篇四五百字的文章,敍述在上海馬路邊等電車的一段經歷,語言又隨和又老練又有哲理。
田家英更適合做一個傳統的閑逸文人,多寫幾篇收藏明清文人翰墨的小品文該多有趣,我剛寫到這裏,忽然意識到此語乃悖論,從根本上不能成立,實因田家英能收藏那麼多古人的法書多半得益於「官本位」,東西是在「榮寶齋」等文博單位的內櫃買到的,大官巨僚方能享此特權。這一時期田家英收藏鄧石如的草書五言對聯:「海為龍世界;雲是鶴家鄉」。書此聯語者大有人在,齊白石寫過篆書,任誰寫也比不上的是這副對聯為鄧書中甚至清人草書中的無尚精品,毛澤東陳伯達都喜歡的不得了,陳伯達當然趕不上毛澤東的福緣,一句話便從田家英手裏借掛在他的書齋「菊香書屋」「御覽」多日。毛澤東也會玩也講究,案上「御硯」是產於湘省瀏陽河底的菊花石,業經清人高手琢製而成的菊花石硯,配「菊香書屋」再雅致不過了。「菊香書屋」有菊香不難,菊花石卻並非植物菊花的化石,地質科學證明菊花石是岩漿活動後固化的奇蹟遺存,菊花石的前身方解石的液體流質度化結合,行流散徙由散漫而聚結,邊聚邊凝,中心越密,當其餘液環流四溢,輒歸固結而成的圖案,玉潔冰瑩,極若菊瓣。
皇帝秘書的活兒歷來不好幹。李斯是秦始皇的大秘,位重之前的文章大好,原本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的上蔡鄉人,即使寫《諫逐客書》,讀來也是古藻繽紛而不失大氣旋轉,像他發明的秦篆一樣使轉遒麗而開張雄健。死的冤也不冤,政治上太乏遠見,跟錯保錯了人,滿門抄斬前想起布衣時在老家上蔡東門外牽黃攆兔的無憂時光,無奈今朝黃泉路近,問子李瞻:「牽犬東門其可得乎?!」李斯棄市前的悲鳴,二千餘年令多少居廟堂之上或處江湖之遠的歷代官人不寒而慄。唐代武則天的女史大秘上官婉兒活得愜意,武后偶而對其小施淫威,略加薄懲,始終算得上寵信有加,婉兒才女也風流,與武后面首張氏兄弟偷情,錦帳宮帷間的野鴛鴦,瞞不過心毒眼刁的武則天,她了不當意?不在乎?或許是正欲捉姦鞫拿,未及實行便被迫還政於李唐皇朝。上官婉兒未喪於武后之手,死在臨淄王李隆基劍下。
李雲鶴(江青)實具秘書資質,年輕時字也寫得好,她和毛澤東生的女兒李訥小時在延安纏着老爸教寫毛筆字,毛讓女兒跟媽學,說媽的楷書比我好,江青六十年代的硬筆書法更是絕似毛澤東的氣勢,雄強的太過放肆,人也霸道的不似往日。
毛澤東的大秘們未入「黨內筆桿子之林」時的早年文章皆大可觀,如田家英三十年代末發表在延安《解放日報》上的千字文〈從侯方域說起〉,獲文章大家毛澤東垂青。胡喬木一九四○以西北青年救國會名義在《中國青年》發表〈上蔣委員長書〉,毛澤東也很欣賞,很快調去當上毛主席秘書,延安時期,毛的第一個秘書是張如心,曾在《解放》月刊發表文章〈高舉毛澤東旗幟〉。不僅僅是這幾位秘書早期文章好看,他們的主公毛澤東民國初年在長沙版《大公報》上發表不少文章,黨史專家批評這些文章有許多空想和自以為是的觀點,我格外喜歡看的原由恰恰是這些真摯卻並不成熟的作品,比《毛選》好看多了,潤之先生也並非一朝而「澤東」的。
中國文壇女性的黨內元老四九後位居高位的屈指可數,韋君宜五十年代初期任《中國青年》總編輯,延安時期是胡喬木的部下。一次胡喬木拿毛澤東的一篇新聞稿作範例,講授寫作技巧,韋聽後甚覺有益,據記錄整理出一篇題目為〈寫作範例──一則新聞〉,這篇為胡喬木代筆的文章,署名「聽橋」,初稿拿給喬木看,喬木作了修改,改的有道理,最妙是看到署名對韋君宜說:「橋怎麼能聽」?隨手改作「聽樵」。此一字之易,頗顯機鋒,可見胡喬木舊學根底之深厚,難怪當今有識之士有感而發,大膽撰文指出,南方的報紙也敢登發:「胡喬木辭世,至今已逾十周年。喬木同志雖已作古,但胡喬木現象在我們社會並沒有消失,因為滋生這種現象的土壤依然存在。現在的一些高層筆桿子,多半是文革時期入黨的,其文化和學術水平當然不能同胡喬木相比,他們沒有喬木的那個底子,但當『馴服工具』是一樣的」。
胡喬木人品文品又當何如?鄧小平對其評價有二:「軟骨頭」、「還是黨的一支筆」。
其實胡喬木骨頭軟硬最適度,「嶢嶢者易折」,剛正不阿的田家英寧折不彎,在雄主書房投繯自裁明志。
做「黨的一支筆」,甘為「馴服工具」也不易,只是今日有無「聽樵」的本事,也許不那麼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