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包子和圍巾 - 毛尖

毛尖︰
包子和圍巾 - 毛尖

《白日焰火》在柏林拿了金熊後回國公映,上個星期的公共話題就是刁亦男、廖凡和桂綸鎂:桂綸鎂一點不像東北妞啊,廖凡拿影帝也算熬出頭,刁亦男在藝術和商業之間找到平衡了,等等。
編導刁亦男在訪談中說,《白日焰火》會讓人發現一部殺了八個人的電影也可以是文藝片,文藝片和商業片的界限不必那麼刻板。這話呢,我認同一半,因為認真追究起來,在銀幕上帶頭殺人的,還是文藝片。遠的不說,新浪潮始祖電影《斷了氣》開了多少地方的殺戒!一代帥哥貝爾蒙多一出場,就輕鬆幹掉警察。陽光明媚,殺了人的貝爾蒙多輕鬆上路,投入戀愛,最後,女友告發他,女友讓他逃,他拒絕,臨死,對女友說一句:你最差勁了。
手上沾血的文藝前輩多了去,文藝片和商業片的界限不在殺人,在態度。不過《白日焰火》中,角色設定用的是黑色電影的調調,廖凡是「中年偵探」:潦倒,但是沒有被磨損,有殘存的榮譽感,沒槍也夠硬;王學兵是黑色女人的賓語: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但是,作為黑色電影的核心人物,桂綸鎂連微黑都算不上,她的致命吸引力不是主動釋放,本質上,她是需要保護的饑渴族,愛上廖凡後,她開始用口紅,跟所有的小女生一樣。
因此,與其說這部電影是文藝和商業的平衡,不如說這是一次類型間的平衡實踐,既黑色又小清新,既偵探又反偵探,廖凡最後的舞蹈之所以帶來震撼,因為這個「黑色偵探」在那一刻既完成了類型片任務,又擺脫了類型片制約,但是,王學兵和桂綸鎂限制在各自的說不清的框架中,兩個角色沒有爆破。
據導演自己說,《白日焰火》最早成形的角色是王學兵,人物來自霍桑小說,一個男人離家出走二十年,但其實一直租住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窺視着自己的妻子。電影中,王學兵為妻子桂綸鎂頂罪,成為活死人,他的全部生活就是跟蹤桂綸鎂,但是這個角色在讓出主角位置後,完全淪為一個概念。說實在,王學兵淪為概念不奇怪,他的戲很少,但桂綸鎂的戲那麼多,整部影片的燈光就是圍着她在調節明暗,壓抑了全場的戲也是為了她,但她卻至始至終不清不楚,像背景的哈爾濱,不像大城市,也不像小城鎮。
桂綸鎂的曖昧和哈爾濱的曖昧一樣,我覺得有一半是導演的文藝架子放不下。其實,整個影片最打動我的是兩個鏡頭。一個是,廖凡和桂綸鎂好了後,兩人一早在小吃店早餐,他們要了兩小籠,導演給了小籠很長的鏡頭,雪白的冒着熱氣的包子,是我看過的電影中最好吃的早餐,可惜的是,桂綸鎂只是塗了下口紅,一個包子沒吃就走了。還有一個鏡頭是,桂綸鎂案發後被帶上警車,喜歡她的乾洗店老闆雖然品貌猥瑣,但是,最後時刻,只有他惶惶然出來敲警車,想給桂綸鎂送條圍巾。
這兩個鏡頭跟影片的主導情緒沒有甚麼關係,相比整部影片的白日焰火冷文藝氣息,這兩個鏡頭幾乎太溫暖,但我覺得,中國的藝術電影如果能多幾籠這樣的包子,多幾條這樣的紅圍巾,那麼,藝術電影對抽象、曖昧和存在這些大詞的追求可以有所附麗。
所以,我喜歡大口吃包子的廖凡,喜歡他粗野兮兮地抱住東北女工,這部影片沒有成為藝術片標本,廖凡的溫度功不可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