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我們總是讀西西 - 鄧小樺

蘋果樹下:我們總是讀西西 - 鄧小樺

由著名出版人江瓊珠策劃及導演,《大拇指半月刊》及《素葉文學》許迪鏘監製的短片《我們總是讀西西》(下稱《我》),其放映在城中文藝圈引起不少注意。短片製作成本十分低,所謂輸人不輸陣,乃憑片中不露面的西西作為總領,靠十一位朗誦者及九位藝術家作的藝術處理,建構成一部觀感不錯的短片,算是文字界向影像出發的一個嘗試。
西西素來低調不願出席公開場合;向來香港作家也多注重以作品面向公眾,個人則隱身在後方;《我》片的江與許二人,亦採取知識界及藝術界「不相勉強」的作風(既不勉強西西出鏡,亦不限制朗讀者的發言),《我》遂重以朗讀者的生命去引介西西作品,其基本的態度是「閱讀」(故一切是文本),作品文本與生命文本互涉,經歷與經歷交疊,再加以藝術動畫作第三重對話。
片子的起步點是高的,然而並無任何資料性(不明確標示或道明影片中的資料鏡頭,例如西西母校協恩等,影片假設觀眾熟悉香港地圖),結果都是在文句和發言中,發現並不能背下什麼,但還是生命影響生命。少時讀很多對話理論,後來發現都是知識份子才懂的語碼;而《我》片也是一種對話,其狀態卻不算論點的交鋒,而僅僅是成就生命的因緣。
香港文藝界有其內在對話的習慣,不常有對一般人說明一切的準備。然而這些寡言的文藝人或知識份子,亦有一種開放性,就是以創作的輕盈去引發更多創作,從來不是教訓,都是靠趣味去吸引常人與青年。並將後來者與先進者置於同等位置。《我》便是兼得這種崇敬與謙退。數個藝術處理中,當以曹穎祺以紙黏土動畫呼應西西關於閱讀的〈羊皮筏子〉最為討喜,色彩清新,動態樸拙,泥膠亦實點呼應西西作品中的魔幻與童趣,大肚胖女有原始古趣,摘下頭來在盤上四方轉向,好奇之餘不落俗套。溫美妍以紙皮製放映箱,呼應邱禮濤讀〈方世玉打擂台〉,讀到文中說粵語電影第一次出現時、可以在銀幕上聽見自己的口語的驚喜,非常清晰而含蓄地點到了香港的本土命題。進一步的網絡中,不少是由天星皇后運動所牽動建立,片中隱隱呼應。花苑的版畫較以前更清柔雅麗,願她也快能製作版畫和剪紙的動畫。
已故的民間學者、環保反核鬥士文思慧,在新亞研究所讀〈上學記〉中師從牟宗三先生的一段,最為撼動我。影樹飄飄,新亞研究所木椅依然,一室簡靜,學者逝去,那精神卻仍留存籠罩。八十多歲的牟宗三,大病初癒的西西,倔強真誠的文思慧,都走過那條小小轉折的樓梯,對學問的追求如覺得有一盞明燈在前面,人可以無憂無慮無拘無束。那的確是我大學時讀到新儒家學說時的感覺。文思慧說得很樸實,一點不渲染;不過牟宗三先生授課至臨終,文思慧亦堅持反建制的批判、思考與實踐精神至死,相信西西也定然是終身抱持對知識的愛好──就是真實的人,真實的空間,真實的生命,超越現實的堅持,壓倒性的崇高卻就在你身邊的簡單實踐。中國哲學能勝過西方哲學之處,不在於概念分解,而在於理論與實踐一以貫之的真實力量,類似於道成肉身的宗教感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