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份人就是有種癖好,就是遇到了不完整不正統的事物,總會渾身不自在。
一直以來,我都是從心底裏厭惡簡體中文字;私底下,也將之稱為「殘體字」。日常生活中抗拒寫簡體,也抗拒讀以簡體字出版的書。反正,好的書,天下間多的是。真正的中文書,尤其是古籍,也必然有正體版。再者,大陸出版的刊物,內容例必有審查,不讀白不讀,損失不大。
中環文華東方酒店,酒店內多處指示牌,因為用上了簡體字,被批評是刻意討好大陸客人。經媒體報道後,酒店將指示牌拆除,被宣稱重視香港人的感受。但從網民留言和回應看來,對簡體字的厭惡,似乎大多出於對今天大陸人的投射。
回顧歷史,簡化漢字的概念,在1920年新文化運動期間,由中國第一代共產主義信徒提出。錢玄同、魯迅等改革派提倡簡化漢字,甚至徹底西化,將漢字拉丁化。今天在大陸和台灣的主流漢語課程,堅持要教授拼音和注音,一定程度上,仍然受到當年的思潮影響。
新文化運動狂熱分子天馬行空,情有可原。畢竟,經歷明清兩朝近五個世紀的自我封閉,忽然間中華民族要面對現代的世界,實在會無所適從。
事實上,漢語的獨特性,就是文字和語言存在一定的落差,不似拉丁語系中的法語和西班牙語般,文字精準地反映語言。在語文學家的思想框架中,尤其是歐陸一派,認定了文字是為了記錄語言而出現的工具;語言是主,文字是副。
故此,當年的知識分子提倡「我手寫我口」,不可以說是沒有學理基礎;而他們心目中的終極改革,也就是全盤拉丁化,也只不過反映其時那種恨不得盡快將中國現代化的熱切盼望。魯迅甚至曾經提出:「漢字不滅,中國必亡。」
可是到了三十年代,民國政府暫緩了簡化漢字。直到共產黨執政,簡化漢字又再成為國策。當時,蘇維埃國際是希望完全以俄語取代漢語。不過,沒有發生的事,多講也無謂。
語言文字和政治,相互影響。語言文字影響政治,自然而深遠。相反,當政治干預語言文字,通常都是費勁而粗暴;新文化運動時如是,共產立國後亦如是。可是,統治者就是明白到,語言對政治有深遠影響,所以就算明知會造成文化斷裂,甚至社會顛簸,也不惜一切要將語言文字控制。其實,簡體字的動機相對單純,普通話的政治意味,反而更加明確。秦始皇或許統一了文字,但中華大地上,一直存在多元豐富的語言世界,並非任何統治者或政治意識形態能夠掌握的現象。
今天的香港,本土的身份和政治意識,與語言一直有微妙的互動關係。曾經何時,兩文三語是大家公認必須的社會求生技能。可是當香港人的身份出現存在危機,粵語和正體字也變成了政治敏感的題目。從另一角度看,本土意識也是一種政治運動,現在試圖向另一個方向去影響語言的發展。
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我只會說,語言是一種集體的自發秩序,當中有政治的含義,但最好還是不要被政治所扭曲,否則語言的美和生命力也會隨之消亡,也是一個文化走下坡的徵兆。
李兆富
獨立時事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