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間一點半,她準時去到天后那家酒店樓下,攝影師、導演和其他幾個人都到了,男主角照例遲到五分鐘。由於實驗短片電影經費太少,訂房的時候她們也沒有聲明是要將房間做佈景用,怕加錢。不過這日運氣也太好,由於酒店訂房系統出現問題,竟給她們升了等,去了有二人浴缸的大套房──她忘卻了自己的緊張,洗澡的戲是別人的,反而有了閒情跟着眾人起鬨。
其實早上醒來還是焦慮,後悔為義氣和好奇心答應了朋友這個出位的要求──「幫我演短片其中一個角色吧,就當成是自己演,蠢蠢欲動但其實又不懂裝懂的女學生。」當時只覺得好玩,一口應承,前兩天看了劇本,隱隱不安。她要扮的女學生在網路上約炮,沒料想約來的人是自己喜歡的那一型,於是準備好的氣勢凌人都不見了,反而畏畏縮縮靦腆起來,不過最後還是繳械,然後有接吻、有親熱。男朋友看了劇本說寫得很爛,但是如果她喜歡演,他也很支持。「你真的不介意呀?」她看着他,兩隻手攪在一起,心裏希望他攔住他,那也算有個冠冕的理由,誰知他堅持說沒事。
前一晚她打好長一通電話給導演,好容易說服她只用擺擺樣子演事後的溫存,前邊的親昵只象徵性的過一過,她不想露的部份換成男襯衫和漁網襪,這才稍微寬心睡了一覺。進了房間,氣氛又緊張,她暗恨自己早上沒有裝病不來,忽然又想起如果母親機緣巧合看到這短片,可能會氣到七竅生煙。但都晚了──忽然發現,這身體向來習慣了別人說了算,父母、男友、師長、朋友……
很快到了她的戲,先是演洗澡換衣,她小心翼翼裹緊衣服,但拍劇照的女生不停地左一張、右一張,令她又開始驚恐自己不夠美,心裏亂作一團。
兩三個小時後,到了卧室戲,男主角是職業演員,開麥拉那一句之前還拒人千里的冷漠,下一秒鐘眼睛中忽然有無限溫柔,手自然搭上來,她心裏抖了兩下,近近地看着他的眼睛,想從裏面看到某種默契,告訴她「我們這是在演戲啊,別怕」,但是都沒有,眼角彎彎,眉毛舒展──彷彿真是對她一見鍾情的男子。房間裏其他人凝神屏氣,似乎只她一個出戲,恍惚中她十分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頸低下去了幾厘米,雙腿搭在一起,漁網襪的每個格子都在皮膚上烙下印記,呼吸急促短暫,脊背也挺不直。對方輕輕擁着她,說着臺詞,然後嘴角揚起微笑,到她了,到她了──她提醒自己,機器人一樣吐出長串句子──cut,導演滿意遞給她一件風衣披着:「演得真好,又機械又緊張,就是這個感覺,休息一下再來一遍。」……
夢一樣,她後來忘了曾拍過這戲,直到幾個月後有戲院小規模公映。她被邀去看,鄰座是嚼着香口膠、換了髮型的男主角,彷彿初次見面的樣子,又禮貌又冷漠。門開了,她看到自己出現在酒店裏,羞澀又侷促,她陷在椅子裏,抱着雙臂,銀幕上那個人,是另一具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