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糊塗得緊,幡然醒悟,黃霑兄離世近十年,往事如煙,逝去不回頭,只是黃霑音容仍刻心田。今夜酒後,提筆緬懷!人說黃霑,都不忘提歌曲:詞美曲好!我逆其道行只喜他「不文」。跟黃霑聊天,他隨時會雙腳一踢,甩掉皮鞋、襪子,雙腳盤坐,然後一根香煙雙指間,咧開一排黃牙,天南地北夸談莫停。話匣子開不住口,要他停惟有灌酒,只有醇醪,黃霑才會稍事休歇。認識黃霑很早,那是「麗的映聲」時代,每週末有個叫《青年聯誼會》的節目,拙作《名作家韻事》這樣描述──「主持人是一個戴着黑邊眼鏡、西裝筆挺的斯文青年,他談吐爾雅而又學識淵博,更難得的是他的英語也講得流利。」此人就是黃霑。七十年代末,我在「無綫」工作,跟黃霑合作做過節目,開會他老兄例必遲到,到埗滿臉不屑地說「開什麼會呀!『無綫』這樣沒效率!」他是黃霑,沒人敢吭聲,監製大不以為然,埋怨「無規矩不能成方圓。」我不贊同,規矩多,制限創作自由,黃霑親口告訴我,不少作品,包括不文集、歌曲,都是他老兄早上或晚上坐在廁板上想出來的。我笑他是「廁所作家」,他哈哈笑,直認不諱,說天下佳作多出於廁所!唉!放浪不羈!黃霑是也!
八十年代中期「作家協會」成立,理事會決議出版一本刊物,要訪問黃霑,任務落到我頭上,我帶了兩個會友跑上高仕大廈「黃與林」廣告公司訪黃霑。隔別一段時期我胖了,問他:「霑哥!你還認得我嗎?」你猜他怎說?下巴稍挺,斜乜眼,說:「認得!化咗灰都認得!」在旁的兩個會友有點吃驚,我卻笑了!黃霑一向語出驚人,面對歌后徐小鳳,他竟然說「小鳳姐又老又風騷!」把小鳳姐氣個半死。那天訪問,我提到他的成名作《舊夢不須記》和《晚風》,前者是粵語流行曲,後者是國語時代曲,告訴他第一次聽《晚風》,還以為是舊日上海的歌曲,話未完,黃霑已呱呱叫起來「喂!沈西城!媽你!說我抄的嗎?」呲牙咧嘴,惡形惡狀,膽小者不嚇死,稀矣!「不不不!」我慌忙解釋:「時有微涼是晚風,輕似柳絮,還道是陳歌辛的曲子呢!晚風中,有你我的夢,風中借來一點時間緊緊擁……」我唱了起來,黃霑一聽,臉色始寬,拍了我一下肩,朗聲道「傻仔!剛才我嚇唬你的,你說我抄,我也不媽你!哈哈哈!」
我編《快報》副刊「快活人」,約寫稿,黃霑爽快答應,每日午後寫好傳真過來,字體挺拔剛健,不遜張徹的鐵畫銀鈎。許多時,稿子不來,我打電話催,黃霑總說「催乜鬼箒,一陣傳俾你,傻仔!」後來我寫《倪匡傳》,黃霑二話不說為我寫序,筆調工整嚴謹,大異「不文」。開首說過喜歡黃霑的不文,不妨說個故事!八十年代,黃霑深夜歸家遇賊,倪匡問他怕不?黃霑挺胸說「不怕!那兩個賊一走過來,先拂掉我眼鏡,飛快搜索,之後叫我伏地不准喊。整個行動不到一分鐘,快過我同林姑娘做愛!」聽得倪匡笑彎了腰。「舊夢不須記,逝去種種昨日經已死……」黃霑與林燕妮,愛得纏綿,愛得哀怨,在人生旅途上刻下了深深烙印,因此「舊夢『必』須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