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爺爺和奶奶 

蘋果樹下:爺爺和奶奶 

中風以後,他神經受損,再沒辦法表達自己的感情,喜怒哀樂都在哭,後來時不時還不能自控地流些口水。兒女孫輩每天輪流來,有時候還幾個一起。起初他們嘗試和他溝通,努力辨別他說的是「衣服」還是「一壺」。慢慢地,症狀越來越明顯,他們最多只能分清餓了、渴了、睏了幾個基本的表達,於是每次來都帶着各種吃的,又當他是個孩子似的逗他,「想吃嗎?想吃就說出來啊。」他那麼愛面子,但很快也屈服了,撅着嘴巴要迸出一個「想」字來。
七十多的他這一年變成了孩子,甜食令他格外興奮,但是吃一個棗、一塊酥,也就飽了,味覺遲鈍了,嘗不出什麼滋味來。只是餓得快。他愛吃麵,但一天三頓還是得夾點別的主食,不然做的人累──他口刁,一定要吃手𢘛的。有時候老伴兒搖搖晃晃地剛把米飯放在他前面,他就耍性子不吃,用盡力氣把飯往她身上扔,砸不着,但湯湯水水的,濺她一身。
她小他幾歲,也快七十了吧──他已經算不出來了,也記不起來四五十年前,第一次見她是什麼情形了。她老得快,五十歲就有點駝背了,但眉眼沒怎麼變過,眼睛圓,訴苦的時候淚汪汪的,一粒一粒就落到長臉盤上。
這一生,他們生了幾個孩子,饑荒、動亂,都過來了,孩子也有了孩子。他脾氣爆,一直喝酒,再早十年,家裏常備着泡着人參和枸杞的高粱酒,晚上一邊和自己打牌一邊喝。
酒喝多了脾氣就爆,孩子小的時候沒少挨打,讓他們跪在地上,頭上還要頂碗水,水洒出來或是碗掉了,打得更狠。孩子長大一個個工作了、成家了,他還是精力充沛,卻捨不得動孫子孫女一根指頭。老伴兒年輕時溫馴,這幾十年卻愛發牢騷,兒子媳婦來了就告他的狀,喝酒啦、打麻將啦、什麼話裏說得不好聽啦。於是他一年有幾次也下得去手打她,幾次之後兩個人徹底反目。一個人睡一個房間,平時說話都是很具體的事情,吃飯、吃藥、買什麼菜、兒子女兒來給了多少錢、存摺放在哪找不到啦。真要有什麼深層次的東西,一定要有個孩子來,假裝對方不存在一樣,哭訴着、抱怨着,然後對方氣呼呼地過來辯白。
現在他中風了,就更不用語言了,所有的怨恨都變成了拳頭,只是拳頭也握不禁了,老伴兒哆嗦着不利索的腿,就躲過去了。最近他越來越沒力氣,睡覺上廁所都要人跟着,他越覺得丟臉就越愛耍脾氣。午覺醒來,他聽到她又在控訴:「昨天我一晚上醒來三次,把門打開透透氣,也聽聽他還有沒有喘氣的聲,他心臟那個樣子,說不定晚上壓住了就過去了呢。就這樣他還打我,我還不如死了呢!」女兒插進來一句:「唉呀,死不死的別掛在嘴上。」老伴兒吸了下鼻子:「說是個死就會死麼!我死了,誰還白天黑夜照看他?」後來又說了什麼,他有點暈,聽不進去耳朵了,眼前是她十幾歲時圓圓的倔強的臉,模模糊糊的,很鮮活。女兒聽到了他有些聲響,走過來看看,說:「唉呀,爸又哭了,紙巾呢?」
作者:楊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