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裝不滿一朵花 - 毛尖

毛尖︰
裝不滿一朵花 - 毛尖

上周末,江蘇譯林出版社在上海為格非新書出版做了一個活動,我和石劍峰應邀當了嘉賓,對談題目是:〈相遇:在文學的黃金時代〉。
這個「黃金時代」在議題的設置中,是指八十年代。不過,因為八十年代如今多少有些被「神話」,所以在談話中,我們也講了幾句當年不消與人說的痛苦和荒誕,格非後來總結說,黃金時代其實是文學的不正常時代。這樣,活動結束,格非去簽售,一個老先生攔住我,特別執着地追問:你用一句話給我概括下,八十年代到底是個啥?
到底是個啥?我說大爺您讓我喝口水,一邊心裏嘀咕,八十年代如果可以讓我一句話給概括,那就不是黃金時代。但是大爺的樣子那麼誠懇,讓我想起自己的父母,我支吾不過去,說了句:八十年代是個經得起浪費的年代。
大爺不是那麼滿意我的回答,但被他家人拉走了。回來的路上,我還想着大爺的問題,忽然想起廢名的一句詩,覺得用來概括那個黃金時代似乎算合適:「不管天下幾大的雨,裝不滿一朵花。」
八十年代詩人如雨,舞會不斷,自己學校的舞會結束了,復旦來的朋友說,去我們學校,我們那兒有通宵場,於是七八個人就一起去。等半天公交車沒有來,有人提議,走着去,就拔腿走。還沒走兩站路,有人鞋跟壞了,就把另外一隻鞋跟也敲下來,但是這樣不好跳舞了,索性改道去外灘看黃浦江,走過蘇州河邊,說,就這裏吧,這裏有玫瑰花,就在這裏跳舞吧。
看着髒兮兮的蘇州河從橋下流過,我們一起背誦阿波利奈爾的《蜜蠟波橋》,「讓黑夜降臨讓鐘聲吟誦,時光消逝了我沒有移動,」然後,有一個男生說,我擔心自己會跳下去,我們就說跳吧跳吧一起跳。八十年代末那一年,他真的跳了下去,人是救了上來,精神出了問題,他父母來學校帶走他,老人的眼光劃過我們,我們覺得自己好差勁,然而重新回到教室做一個好學生似乎也晚了,我們到圖書館拚命看各種書,練不成正宗內功試圖搞個葵花點穴手,到最後,發現自己也分裂了,食堂裏吹牛說的都是現代主義,蚊帳裏廢寢忘食的常是現實主義作品。
這就是我們的八十年代,很多人捨生忘死地戀愛,常常並不是寶黛相遇,主要是滿腔熱血沒地撒,暴雨一樣地遇到誰就是誰,走到哪裏算哪裏。但千真萬確那真是一個經得起揮霍的年代,我們子彈奔胸膛一樣地渴望和一個更崇高的目標相遇,愛情更像是一種話語,不像一場特別有針對性的行動。暴雨如注,沒有人準備好雨具,也沒有人準備蓄水池。「不管天下幾大的雨,裝不滿一朵花。」如此,等到黃金時代轉身過去,我們發現自己都兩手空空,用海子的詩來說,就是「握不住一顆淚滴」。
過兩天,《白日焰火》就要上映了。這部電影在柏林電影節得獎後,一個年輕記者曾經問我,對這部披着案件外衣的愛情電影期不期待?他告訴我,這部電影的廣告很八十年代,「把命賭出去,把愛贏回來」,我說我對這電影有一點期待,不過,這個廣告一點都不八十年代,因為在那個年代,我們可以為很多事情賭命,而且我們也很少想着「贏回來」,那是個一味付出的浪費年代。今天來看,那的確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年代,雖然這個不可思議也包含了無數問題。